一(第26/30页)
又过了一天,首长同志。今天早上起来,过路同胞跟着我走进厨房,很神秘地对我说,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吗,食客已经好几天不见了?我当然注意到了,因为他几天没吃饭了。我还暗自高兴,心里想着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我以为他出去一阵又要回来的。过路的同胞说,食客从此以后就与我分道扬镳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可以自己去发展自己了。他还给过路同胞留下话,让他与我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已达到了某种高度,但还很不稳定,我这个人,时时要人敲警钟,自从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电话与某个空想的首长通话以来,他就感到离开我的时刻到来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几天,终于收拾起他带来的破皮箱远走他乡了。
“我与首长同志通话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不,大人物只是认为他对你的考验已经完毕,他可以离开了。你着什么急,还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况用不着劳驾大人物与你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你至少已经学会基本的生活态度。比如现在,你就在厨房为那老两口做饭,而不是和他们打架。你总不会抛下他们,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念《道德论》吧?”
“当然不会了。我对自己过去的事脸红,那个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睡梦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着,我不喜欢我脸红时的那种感觉。”
我真的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态度了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过是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人,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由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奴隶。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态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释,患得患失,惟恐主人发怒,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干彻底。举个例子来说,每次我向您汇报,从不曾说什么胸有成竹的话,也不敢抱着一个什么目的,总是东扯西拉,不着边际,完全像个多嘴的婆子。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使我只能说这些鬼话,说了才舒服。当然也可以暂时不说,但绝不能说我习惯了的那些话,因为那是背离基本生活态度的,过路的同胞不会答应,食客知道了的话更不会答应。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说话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舌头如何动,因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总是直到拿起话筒的前一刻还在忙碌着什么其他的事,将每一分钟时间都占去。这样,我一拿起话筒,脑子里茫茫然然,舌头就按过路同胞或某个妖怪的指示动了起来,显然结果只能是胡说八道。首长同志,这一切当然您已经领教过了,您早就看出来我在怎样混日子,从您坐在那张破藤椅里听我讲话开始。不务正业,多嘴,浑浑噩噩,放任自流,纠缠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作风就构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态度。
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将来有一天来搞什么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发生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我还能改变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有时候又觉得心安理得。最近以来,心安理得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偶尔甚至起了一个歹念:要以疯作邪,矫枉过正。当然这只是一闪念,我毕竟只是一个有点呆头呆脑的本分人,这点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风流倜傥起来,像时髦同行那样穿戴好走上街头,那太吓人了。首长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经很久不搞发明了。我挂着发明家的称号,暗地里天天鬼混,早把该干的事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样子应付应付,好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做什么好呢?蛋壳上钻孔这档子事我早就生疏了,连工具都失落了,重操旧业不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这种搞法就与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态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这种活的激情和专注。现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种工作都让我发狂,不,我已经不适合那种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来了。那么就写忏悔书,以它滥竽充数,作为发明成果?忏悔书也不想写,因为已经写过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缺乏激情。说到激情,您也许不相信,我的内心在这些日子里早已变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裂缝的卵石。
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诧异,想不出自己从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只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情绪总是保持那种奇怪的亢奋。现在这些热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讷,眼球混浊,左手不停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居然搞过令人瞩目的发明!我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呢?简言之,什么也没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长同志汇报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外界只当我又在试制一种新的产品。哈,我忘了,当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过我早已将食客、过路同胞、还有邻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当我说“外界”的时刻,我指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遥远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从不加入其中去结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我这个报告假设的听众,“他们”是从前那些夜里拥到我家去见大人物的人们,“他们”是授予我发明家光荣称号的上级领导。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总是躲在某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只在一件事情上我蒙骗了他们,这就是我早就抛弃了发明工作,而他们不知道。当我在屋里架设了电话专线,开始这冗长乏味的汇报工作时,他们却误认为我关紧房门在房间里搞出一种新图案。他们并不总在关心我的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关心,所以我就轻易地走上了这条懒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