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30页)
当然群众的舆论是倾向于我的,可我又并不以群众的舆论为准。我只是想搞清,A君与我进行的这场服装竞赛,已经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呢?我想在这里借此机会将我所见过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见过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遥望。众所周知,A君的身旁总是围着那么些人,使我觉得不便与他照面。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色灰白。但我从未听清过他讲话,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是不屑于和人谈论。我注意到,别人也不听他讲话,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认为,像我们这些搞发明的,完全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听我们讲话,所以别人没有兴趣也是正常的,我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这一点,他总是在不停地说,尽管声音低,尽管别人不听。在我见到他的五次当中,每次他口里都在说些什么。我觉得非常感慨:当一个发明家是何等难啊!即使像A君这样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烦恼,似乎要被这烦恼拖垮的样子。为什么他一定要众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来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这一点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又是多么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远比他活得洒脱。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并不是什么发明家,搞发明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身边也没有一大堆人围着,但我确实在干工作。一个人,弄得像A君这样,陷入日常事物的纠缠中,才能得不到发挥,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说到我,别看我的服装式样锋芒毕露,我对名利的感觉是淡于烟云的。很多人告诉我,说A君对于我在服装方面的感觉耿耿于怀。据我分析,还是他无法从世俗的感觉中超脱。这类问题也不限于他一个人,这是发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邻居一告诉我说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还说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么说呢,我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毫无感觉,我想,即使A君有感觉,恐怕也不如众人估计的那么严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估计,他只是偶尔,在别人对我夸赞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对他的腐蚀。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我刚刚从事发明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搞发明,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A君,同住一个地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直到他出了名,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说,后来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就满城风雨了。从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发达,是全凭个人的运气,与实际才能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A君在发达以前还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呢!我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说他成名以前是个圣人我才奇怪。当初我得知他在读《道德论》的时候就断定:此人一定有难以启齿的隐私。最近几年他已经不读那种书了,这说明他已经敢于正视现实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发明的事也好,偷鸡的事也好,被老婆赶出门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写在他的档案上,逃也逃不脱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徒生烦恼罢了。还是我这样好,什么书都不仔细读,倒练出了超脱的胸怀。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分析我的行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来直去,首尾一贯,A君是忽左忽右,步态飘浮。我听说A君最近将大人物的服装穿在身上,发表了一些象征性的讲话,这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开端,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长此下去,他会练出大人物的风度来的。
首长同志,我本来在这里安排了五个人的讲话,可是时髦同行刚刚讲完,就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进了屋,他一把抢去我的档案文件,飞快地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拿起棍子赶走了我的邻居和同行。这个人像个行劫的强盗,他恶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表和现金,说不然他就要放火烧房子了。该死的家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机,竟然伸手去扯我的电话线!首长同志,我和您说,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可这个人身壮力大,而且他已经抓住了电话线,如果我反抗他,结果不言而喻:我马上会失去与您的联系。一旦失去了联系,我还算怎么回事呢?所以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下贱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与您的联系。这个强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家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点。闲话少说,我此刻正被他吓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现金和手表。好,我就从手腕上取下表交给他。这只表是我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可是人到了这个关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什么父亲!我还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二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他接过钱和手表,又将档案递给我,要我在那上面签字。我一看,原来他已经代替我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和您,首长同志,在电话里谈心。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盗,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签字,可是瞟见他做出一个扯断电话线的姿势,心想这下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答应他,再慢慢从长计议。再说档案又算个什么?历史的记载又算个什么?我何必当回事?反正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还要以现存的方式活下去,对这种方式我还比较满意。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个人放下了电话线,细细端详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说他是大人物派来试探我的。又说像我这种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装设一部电话机,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装了就算了,别以为大家都对此寄什么希望。实在是,我装不装电话机丝毫不会对我的品行改良起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