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5/30页)

过路的同胞拿起话筒,对着电话哇啦哇啦乱喊了一阵,然后又把话筒一扔,逼视着我的眼睛。

“你,把你的记录本交出来。”

“什么记录本?”

“别装蒜了,你每天对着这个话筒说的话的记录。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这很成问题的。我要审查你所说的东西,万一你记下了你的信口开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职了。我不能容忍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我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执行食客的旨意,这,您也看得出来。但是要把我珍藏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不太情愿的。这一来,我等于向众人宣布,我家里设有一个电话机,一个特殊的小东西,我用不着拨号码,就可以直接与您,首长同志通话。另外,他还要读我的文章,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时常无缘无故的,我就脸红起来。无论什么话,我说过一遍之后就不想再回顾,更怕别人知道。我把这些话记在一个本子上,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自己,以便将来有一天翻开它,可以看见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交出笔记本,这太滑稽了。这个本子既不同于鸡蛋壳、忏悔书,也不同于烹调、窃听,那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惟有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过路的同胞见我不肯拿出东西来,也没有强逼。不过他说,他从此要和我寸步不离,以便监视我,将我每天说过的话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错误,也肯定我的成绩。因为大人物只能对我下达指示,不能每时每刻伴随着我。尤其是夜里,大人物习惯于一个人安静地就寝,而我的大部分与您的联系活动都在夜里进行。他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就挤进我的被窝和我并排躺下了。当然他绝不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能中断与您的对话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监听下说起来。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说我的谈话里头有夸大的成分,为此他还踢我一脚,威胁说要没收我的记录本。

首长同志,这个人又踢了我一脚,看来我又说漏了嘴了。多年来,我总是有说漏嘴这个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别人也不在乎,现在看来成问题了,有这个人在旁边,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受到限制,现在我比较谨慎了。每说一句,我都不自觉地用这个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下,不断地反问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夸张和信口开河的成分?也许您要说我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乐趣了,我至少已经把秘密向一个人公开,这可是一大损失。我要告诉您的是,非常奇怪,自从这个人像吸血鬼一样附在我身上以来,我从头脑到身体都有了某种改变,我那种秘密的乐趣渐渐平淡下来,激情消失,化为一种习惯,我仍然每天向您汇报,但情绪比较平静,思路也比较有条理了。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已习惯于与这个人联成一体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与食客有了某种沟通,说起话来也有了某种空灵的成分。我时常感到不解:这个人也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像当初食客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一来就坚决地在我这里住下了。在过去几十年中,或许我已见过他们俩许多次,只是不认识。为什么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这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呢?我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人们,看到的都是些单个的人,不像我这样有什么人和我住在一起,时刻伴随、限制我,他们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这样行动笨拙,眼神呆滞。但这又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愿意的好方式,尤其这个人来了,与我同吃同睡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单线一样,一直牵向目标的所在,目标是看不见的,但线是绷得紧紧的。如今每天的汇报不再是我个人的隐私,而是食客、过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体的工作了。

当然沮丧的时刻时有到来,这个人对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击我的时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说话。前天夜里,我正在被窝里向您汇报,这个人抢去我的话筒,说我又有几天没改变说话的姿势了,我现在这种姿势他已经看厌了,简直使人发狂。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姿势,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简直比死还难受。依照这个人的规定,我必须每次汇报都采取一个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弯腰。您也知道,一个人无非就那么几种姿势,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样不可能,所有的姿势我都用遍了。于是昨天,我就边跑边汇报,在房间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结果他说“马马虎虎”。意思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今天我该怎么样来安排自己呢?首长同志,我是这样做的:我根本不说话,只是对着这个话筒吹气,此刻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您在那头听到这些单调的“呼呼”的响声,内心做何感想呢?也许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诡计,一场骗局,但在我本人,这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正如食客说的,“换汤不换药”。我吹得得意起来时将唾沫星子都溅在话筒上了呢!当我想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新招时,这个人就安静了,显然对我还比较满意。我知道,在一个不同的时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机又到来了。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意思是,一个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这里又要强调一下,我的把戏与一般的把戏大不相同,是一场无法识透的阴谋,它的变换并不在于表面姿势的变换,而在于内部深藏的诡计,这种诡计无法言传,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势来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这位同胞能意会。我明天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说话姿势呢?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问题。首长同志,我告诉您,当我闲下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为第二天的说话姿势担忧,可不像搞烹调。搞伙食工作只要计划好第二天的饭菜,按部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设计出好的讲话的姿势,全凭手持话筒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这灵机一动有时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有时什么也产生不出来。在什么也产生不出来的时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烦了,他会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同胞,进屋来看看我的,从来也没打算在我这里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么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他相信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来就是来协助我工作的,现在无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数就没有一个穷尽吗?就没有枯竭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早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干脆不拿话筒,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这样躺了一夜,过路的同胞不但没走,还说我表现不错,说这也算一种姿势。“你以为你非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干也算一招,为什么你就没想到这上头去?”他还说,我越是情绪低落,心灰意懒,越说明我还有点希望,他就爱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