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7/30页)

首长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门背后偷听邻居一和他老婆对我的谈论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们的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他们试图将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点说,他们要我干什么?有段时间,我从字句上去理解他们的话,我注意自己的仪表,在他们家努力搞家务,将厨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两位老人态度恭谦。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似乎并不满意,一谈论起来就说我浅薄,没有功底,只会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们请教要如何理解他们的谈话精神时,他们又阴阳怪气,怪我不该当面谈论这种事,怪我总是将他们的谈话庸俗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苦心。我只好憋着气,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门背后窃听,结果当然是听来听去的没什么收获。他们的话太虚无飘渺了,今天说他们要像抓老鼠一样抓我,明天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后天又说我马上要出大问题,真是高深莫测。只有一件事他们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放弃了发明工作。他们对我的发明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发明家的头衔,现在他们就用“头衔”这个词来代替我的发明工作了。根据他们的谈论,这个头衔就是我的人格,至于人格究竟具体如何,他们的解释又十分复杂,可以说他们的解释只能意会,按照我的想象,他们心目中的发明家应该是一有时间就谦卑地藏身于门背后,手执一个笔记本,将他们的谈话记录下来,然后反复阅读,加以发挥,根据谈话的精神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不过因为他们的谈话是虚无飘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应是变幻不定的。

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竿,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

我通过细细的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话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著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乞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