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8/30页)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
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12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12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12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
首长同志,请您原谅,我居然打搅您这么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从前有一天,您来了,您那么彬彬有礼,坐在我的惟一的一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烦地听我谈了有十分钟,然后我俩就通起了热线电话,这件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又仿佛过去一百年了。当时我对您说,我心里有着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倾诉,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过于小题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你倾诉,但痛苦已于无形中消失了,我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现在可说是得心应手,坦然处之了。除了偶尔袭来的恐惧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丧的一刹那,比如我去回忆我从前读过的《道德论》之类,想来想去,竟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我又去回忆我读过的其他书籍,也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就是“食客”这个名字从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来的一瞬间对我的震动。当时我的背部像针扎一样疼痛,脑瓜里空空洞洞,过了一会儿,一个顽固的念头钻进脑海:“完了,食客来了!”但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样将他当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谁?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个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来的,还是某人派来的?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一切都发生过了,一切还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最近我已经感到了衰老将至,虽然一到半夜神经还是无比兴奋,唠叨起来也滔滔不绝,但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是越来越行动笨拙了,刚才我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摔得还不轻,到现在手腕还很痛。中午的时候,我还误将酱油倒在饭里面,浪费了一锅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越来越爱计较小事情了,有时简直纠缠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饭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邻居一多吃了半碗饭,锅里剩下的给我吃已经不够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抢先装一大碗,我飞快地吃完这一大碗,又装了一大碗,结果是他们三人都少吃一点,而我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精神衰老的迹象?我记得我从前从不计较这类小事,我一心扑在我的发明上。而现在,我因为无事可做,是一天天地变得琐碎,庸俗,妒忌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