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9/16页)

最初的相遇是无意中发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树荫,劳跳完舞之后正在树荫里吹风,用指头梳理着汗湿的头发,它们就出现了。那一次只不过是在天边旋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这件事已过去好久了,劳还记得当时她面前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结疤,疤上长了一些杂草。后来鸟儿们又出现了几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点,于是它们的形象就时常萦绕在劳的脑际了。次数反复得多了,劳才生出想对一个什么人讲出来的想法,这时白脸人就成为了那个人。

一开始,劳恨自己是那样的笨拙、无能,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现在已经好了,她可说是基本上习惯了。她为自己的灵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反复无常吧?白脸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这种反复无常,所以才毫不吃惊地认为:“那不过是表面现象。”他这样说的时候,劳很想反驳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劳又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外面季节的更换,这些鸟儿会不会换毛呢?她看见它们栖息的地上有一层羽毛,不过那都不是它们换下来的,而是那几只病鸟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黄的颜色。那么,正常的换毛应该在什么时候呢?院子里没有树,也没有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劳已经无法判断季节的变化了。和鸟们住在一块,皮肤对气温的感受力也大大减弱了,她一直就穿着单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错,她出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满脑子的惶惑,哪里会去注意外面的季节变化与气温呢?

有一天,几十朵细小的腊梅花落在厨房门口,排成一个显眼的半圆。劳蹲下去,惊异地看了好久好久。这就是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应该有些什么样的迹象呢?劳想了又想,叹着气承认自己全然忘却了。一只鸟儿用粗大的脚爪将三朵小花踩进了泥里,然后懒洋洋地迈进了厨房,开始找吃的。

劳决定出去观察一番。“观察”这个词儿也是临时想出来的,她早就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她出门时将大门的门闩弄得“哗哗”直响,眼睛紧盯那些鸟儿,但它们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门,劳的脚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来,止也止不住。她的脑袋明显地有一种升空的感觉,一上一下地在气流中浮动着。她咬着牙,将自己的思维固定在一个念头上:“该不会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体从她的眼前向后退去,这些物体的形状和颜色都说不准。视觉中一片迷茫,想要将目光聚集在某一点上显然是徒劳的。有风在吹,但她并不感到冷,她的头发也并不飞扬起来。有一个地方似乎有点熟悉,是不是那棵树的树荫呢?还没容她一转念树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恼怒,于是猛吸一口气,大声朝空中喊出:

“现在是冬天了吗?!”

她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得可怜,就如以前听见一只蜜蜂叫一样。这就是说,除了白脸人的小屋里,另外的地方也装有消音器。她又联想起白脸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装置的环境中,因为这个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劳不由自主地开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双腿竟然变得像小鹿一样轻灵了,而从前她多次扭伤过踝关节。现在她搞不清她的来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里去,而这种状况更使她的精神亢奋起来。原先她也偶尔有过这种状况,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明晰,这么自觉。她将脚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认着路旁的物体,总想发现一点熟悉的东西。一股热流从体内腾起,现在她清晰地闻见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鸟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只脱毛的鸟身上尤为浓烈。接着她又听见白脸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说话,顺风传来的声音是机械的,持续不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些字和句子都毫无意义,无论怎样努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全是徒劳。她记得白脸人从不出房门一步,更不可能到这无人的野外来,然而他又的确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讲话。他的语调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单一,但句子不像平时那么简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样均匀的速度说了又说。劳左右转动她的头,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季节的迹象。这时,她的力气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种愿望放慢了脚步。

劳第一次发现了白脸人门口的柿子树。那棵树已经死了,枯黑的树枝光秃秃的,劳只是从它的树干辨认出它从前是一棵柿子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这栋房子旁边有树呢?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棵树已经死了。

白脸人的家里也是与季节完全失去了联系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所以他才能一直穿着那件袍子不脱。所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在劳的记忆里复活了,原来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种形式,表面的差异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她在那个多风的日子里闯进这间房子,而为准备这件事,她花去了几十年工夫。可以肯定,这个人早就在这里,或者他料到她会闯进来,就等在这里;或者他什么也没等。他太傲慢了,任何冲动的事都与他无关。这间房子也和他同样傲慢,柿子树也是因为傲慢才死掉的吧。劳抚摸着树干,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如果一生下来就如这房子里的主人这般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伴随他的就只能是这种无季节的透明世界。而劳本人,她有过在风中奔跑,在阳光里跳舞,在荆棘丛中砍伐的鲜明记忆,怎么会跑到白脸人的世界里来的呢?这种事玄而又玄。为什么在几十年的准备过程中,她对此事一点预兆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