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10/16页)
“那东西原先是一棵树。”
“我已经看出来了。”
“这很好。你在找东西吧?”
“你一直在说话吗?我在那边就听见你在说个不停。”
“那倒并不见得。再说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如此,没有区别。我倒忘了这一点。你能说出腊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进院子里的吗?”
“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你要不断地忘记一些事,你太多苦恼了。”
这一次,他俩是隔着窗子谈话的。每次都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劳就与他谈起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来了。这一次有点不同,她没进屋去,他也没有递给她那杯温水。为什么呢?可能是这棵死树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树下,摸着树干,立刻有太阳的光和热传到她身上,那或许是这棵树在从前的日子里保存下来的。光和热使她的全身轻微地发麻,她有点紧张,就忘了应该进屋去与他谈话了。他也并不邀请她,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就忘记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么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么醒目的半圆。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想清,就跑了出来。”
“你就认定那是些花瓣?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你那边这些日子该十分宁静吧?”
“对,十分宁静。我几乎要尝试与鸟们在一个盘子里吃东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