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11/16页)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