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8/16页)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却不懂劳的意思,责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离开,还不时回过头来将她打量。劳在心里骂他“势利鬼”。

一连好多天呆在鸟房里,劳的表情越来越自如了。每当鸟儿们轮流去那边墙根下大便,劳的眉毛就耸动一下,随着大便落下那“啪啪”的响声轻轻地点头。

一天早上醒来,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大便,随即又为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动了一阵。在下午三点钟时,堆房门前有一小块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阳光在那边移过。劳现在对这类事比较漠然了,她看出鸟儿们对这事比她更为漠然。每一只鸟都像是一根轴心,太阳则成了围绕它们转动的小齿轮。“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永恒的。”劳想起了这句话。它们偶尔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脱落的羽毛,或迈着笨重的步子去那边大便。当劳吃饭时,它们中的一只有时将长嘴伸进她的碗中,有时则全然不加理睬。这一切,在它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旁若无人,既不顾忌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劳现在慢慢地可以解释她要加入它们的行列的原因了,原来它们是非常自满自足的,它们拥有较一般的鸟儿更为高级的生活。劳很早就向往这样一种个人生活,可惜由于种种的干扰未能满足自己的夙愿。而在一夜之间,种种的想象都成为了现实,她甚至没来得及适应一下。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弄糊涂了,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她起初的种种幼稚举动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决定的意义,就是现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没关系。她坐在很高的树枝上观看青蛙的尸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她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奔到底,最后总要通过半圆形的玻璃拱门,余下的路就变得单一而乏味了。路边可能会有另外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没有,但都不值得特别注意。白脸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门到达之前出现的,所以显得有点怪,见多了就没什么了。对她来说,白脸人还是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吧,现在她还没发现那座拱门,心里却早已将这件事确定过了。

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听见有人来捣弄她的门闩了。“我要从从容容地。”她对自己说道。她开始练习将脚步迈得又缓慢又随意,眼睛东张西望的。于无意中将自己与鸟儿们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鸟儿们从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一举一动都不像她这么俗气,这么狭隘。比较的结果虽然令她沮丧,细想个中的缘由,却又坦然了:人和鸟本来就不相同的。她又设想,要是现在有人捣坏门闩冲进来,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脸上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在从前,她脸上的表情总是随心所欲的,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干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像她这种人,本质上其实应该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鸟儿走进厨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只鸟儿毫无表情,踩着碎瓦片用一成不变的笨重的步子迈出厨房。劳对它那种处世的态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明白那种样子是学不来的。就说白脸人吧,他好像自认为自己已成了鸟儿们的化身,但他还是抽烟,将开水装在坏了的热水瓶里,间或还说些深奥的话。劳想,那也算一种高级的做作吧。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只鸟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劳设想不出,如果他的热水瓶掉在地上,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至少不会浑然不觉吧。人就是人,终究成不了一只鸟。

白脸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这一点倒是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仪表的缘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仪表呢?劳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记忆,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脸人的头上,最后都觉得很不合适。总之,白脸人只能长着目前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这个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现,主宰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令劳感到迷惑的事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再也记不起她周围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与哪些人有关,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成了迷雾一团。她唯一记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记起,而是有点面熟,劳就随意与她打招呼了。那么父母总是有的吧?劳挣扎着想恢复对他们的记忆,脑子里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这些鸟儿,对于它们的来龙去脉,劳至今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