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7/16页)

到了野地里,停下来仔细一回忆,又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可思议。到底怕什么呢?或者是要避开什么吗?像她这种情形,可以算得是赤条条无所牵挂了,这样慌乱地跑起来,又显得有些做作的味道。她已经和鸟们相处了这么久了,不管它们做出何种样子她都不该大惊小怪的。心里虽是这么想,做起来可又完全不同,大概谁都这样吧。

外面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远处走,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以外。刚才在院子里突发产生的那种感觉又上升了,不过这一次劳已经有了一点准备,所以没有刚才那么慌乱了。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将那些枯草弄出一些响声。她走呀走的,周身渐渐发热,同时就沉浸在多种多样的熟悉的感觉里。有一次,她甚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好。”同时就厌恶地一撇嘴,对于自己喉咙里的发音加以否定。

天黑的时候,她又坐在那张梓木桌子旁边了。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朝这里走,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具体路线是搞不清了,总之,这一次她走得很远、很累,她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了。桌上有一盏很旧的台灯,这是她先前没见过的,因为以前来都是白天,而这一次,竟然天黑了才到他家。白脸人这一次显得话多了些。

“你和我见过面了,我是说今天,我们有种种的渠道。”他说。

“当然,我们总是见面的。那些鸟儿一点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可以这样夸口。还有种种的事,都有根源。”劳心神不定地微笑着,用指头做出一种奇特的手势。

“你总是跑。我看我们可以做某种工作,将你的思维固定在你原来所在的框框内,就像那些栖息在你院子里的鸟儿。跑还是要跑的,但这种工作也十分有趣,每一件事和另一件事都相辅相成。”

“如果我现在住下来,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呢?一点儿也用不着。所有的事都一样,我一直这么说。”

“但是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慌里慌张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太容易冲动了。”

“好,你已经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却很黑。劳现在可以听见鸟儿们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了。彻底的寂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一眼望去,每一只都是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内心不宁静的话,很容易将它们看作一些面目狰狞的怪物。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些动物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这在她是来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中,劳的意志渐渐从内部崩溃了。那就像静静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向周围眺望,满目尽是青蛙的尸体。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柔软自如的,现在回想当时的举动,只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当时的冲动由何而来。

也许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某种形式,所以白脸人不再说那种暗示性的语言了。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了,他和她天天见面,谈论同一件事,所以用不着暗示,也用不着企望对方了。劳看出她的生活正在变得单纯化,而以前那种种表面的骚动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屋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