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6/16页)
一只脱毛的鸟懒洋洋地踱进屋里,从敞开门的储藏柜里叼了一大块咸肉出去了,连看都没看劳一眼。那只鸟的一条腿有点跛,脱毛的地方长了疮,劳觉得它很眼熟。这些天,她对于自己这种肮脏的环境已没有早几天那么过敏了。比如现在,她吃的面条就是鸟们啄过的干面条煮的,而这些鸟儿的嘴可能还吃过虫子和什么死动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习惯”呀!为什么她刚一对它们有所习惯,它们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时间它们可是狠狠地威胁过她的。根据白天的观察,她判断出这些鸟儿已经部分丧失了飞翔的能力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这说明它们有“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白脸人说:“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问题。”她住进他家,或鸟儿们住进她的院子,实质上是一回事。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那天夜里,到了上床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劳还在梦想穿上洁净的衣服,到拐角那儿去跳舞,她还设想如果起风的话,往什么方向跑最为合适。
白鸟们来了之后,她脑袋里的石头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着饱含尘埃的空气,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怪异和不安。她现在还不习惯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走来走去。白脸人说不论什么事都会习惯的,他说得那么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说那位女友,脑袋里既没有石头,也不会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来走去,用不着去习惯什么。偏偏是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要么脑袋里长满石头,要么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这一生,总在被一种东西牵引着作出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她总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样坦然。从前是因为脑袋里的石头,现在则是因为脑袋里的空洞。
劳一点也记不起这件事的起因了,也许没有什么起因,所有过去了的全是原因。就说她一生下来就在为这种转折作准备也不过分。就说白脸人吧,他一直就住在那条路边,这应该是一个事实,他的家离劳的家不远。可是劳在几十年里从未注意过这个人,更谈不上去他家里了。当然在青年时代,脑袋里并没有那么多石头,顶多只有几颗小砂粒,完全不值得重视。所以在那个时候,即使去了白脸人家里,也未见得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说不定多次与他在街上擦肩而过,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吧!也说不定那个时候的白脸人,还是一个浮躁的小伙子吧?一个好好的人,如不是因为脑袋里塞满了石头,胀得难受,决不会想去掏空脑袋的。那时,她尝试过种种的办法,都不见效。开始还有种心理安慰,后来她试都懒得去试了。那场暴风促成了她去白脸人家里这件事。就是那一次,在那个角上,她第一次完成了对头脑的改造。当时她清晰地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趋于老化,于是告诫自己:装扮成小女孩是于自己很不相宜的,无论装扮成谁都无济于事。
刚刚昨天还梦想过去拐角上跳舞,现在再一想这事又害臊得不行了。而不久前,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跳呢!要是她不这么注重形式,就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了。
五岁那年,她练习用一根细线将许多玻璃珠穿起来,她总是穿了一半线就断了,如此反复,没有一次成功。至今她还记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珠子,可能那就是白鸟在她头顶盘旋的迹象吧。别的小孩,总是能将玻璃珠穿得很好,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的手里就总是只有一根断掉的丝线。她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或许是她过于聚精会神,反而用力过大而扯断了线;或许相反,她过于心不在焉,让丝线打了结,结果因为解不开那个结而用力去扯,扯断了线,反正她就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整个青年时代都这样。凡做什么事,她总爱矫枉过正,用很大的力气,往往适得其反,这已成了她生活中的规律。比如刚才上床时还梦想去跳舞,细细想过后又为跳舞的事害臊得要死了。没有人会像她变化得这么迅速吧?有时她的思维方式真像一条变色龙!
第二天早晨的情况有点儿例外。一早起来,劳到厨房去洗脸,便看见那些鸟儿们蹲的蹲、站的站,全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劳一边洗脸一边盯着它们瞧,怀疑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它们中间有一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忽然伸长了脖子,似乎想叫出声,很痛苦的样子。劳记起它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叫过了,这就是说,它们再也不能叫了。可怜的鸟们,真是越来越懒,越来越脏了,谁会记得它们在天边翱翔的姿态呢?劳又想,也可能它们在天上飞的姿态并不是十分优美的,只不过离得远,又加以想象,就觉得那种姿态引人入胜了,这又是人的劣根性在作怪。那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鸟张了几次嘴,没有发出声音,便怔怔地发起呆来,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其它的鸟也都不动,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恐惧感越来越浓缩。她左右环视了一阵,将手中的漱口杯一扔。杯子落在水泥地上“当!当!当……”发了疯地响个不停。劳拔腿往外跑,“临阵逃脱”这几个字从她脑袋里蹦了出来。她越发用力跑,只觉得腿都软了,呼吸也困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