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37/40页)
“我现在痛得就像有人在里面用锥子扎。”她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来跳去的,跳了老半天,憋红了脸说:“现在松了一点。那婊子被她男人关在笼子里,是不是为偷汉子的事啊?我早说过黄泥街的道德风气没法扭转。”
“我后面这堵墙在响呢。我整夜浮在黑水里,像有把锯子在头上拉来拉去的。胡三老头在街上喊得那么吓人,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五天啦,又说这是他的活尸在街上走。宋婆说活尸不是他,是杨三癫子的老母。我现在怎么也搞不清这些事。活尸呀,蝙蝠呀,我一考虑就要害火眼病。”
“厨房又沉下去两寸啦。”宋婆的嗓音隔着板壁传过来。
“活尸是用磺胺眼药水泡着的呀?”
区长一到黄泥街口上就被灰呛住了,他大声地咳着,揉着发炎的眼睛。他心里想着灰尘已在他的肺里面结成了一串串的小丸子。行人在街上走过,蒙头遮脸的像一些小偷。那棵树原来吊过小偷,现在已经枯死了,发黑的棕绳像死蛇一样缠在上面,乌鸦在树上发出可疑的怪叫。几个提罐子的人刷地一下从他身边窜过去,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他伸手去搔背心,边搔边想起了胡三老头和他讲过的背上流猪油的故事。他慢慢地将四方的手掌捏成拳头,举到鼻子面前说:“黄泥街的阻力一定要扫除!”
胡三老头像猴子一样跳到马路上,紧紧地捉住区长的袖子唠叨起来:“您对目前的形势如何看?啊?我们这里有暗娼,请您数一下,从街口起第十三个门……您看这天怎么样?冷得很,鬼笔菌全冻死了。有人要对我下毒手。喂,吞蜘蛛的事您改变看法了没有?他们罐子里装的是磺胺眼药水!都在议论我已经死了五天啦,为什么?请您数清楚,第十三个门,靠右边……”
“好呀!”王厂长提着罐子从路边闪出来,他将胡三老头的手从区长臂上用力掰开,作了一个鬼脸,凑在区长耳边说:“你要不要磺胺眼药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没开封的……关于磺胺眼药水对痔疮的疗效,我已经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区里去,这可是划时代的……请注意,胡三老头是一具活尸,已经死了五天啦……”
区长聚精会神地挖着鼻孔说:“十三个大问题落实得如何了?我看松松垮垮是通向灭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吗?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这次我来黄泥街要召集一个紧急会议,谈谈十三个大问题的解决方案。齐二狗的善后问题处理好了没有?见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刘书记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准备,现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会倒下去,睡它个七天七夜!”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
“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脱下棉衣,站在路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
满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那天晚上在炮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区长嗡嗡嗡嗡嗡嗡地讲到夜里两点,直讲得所有的人的脑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睁大眼,看见满屋都是飞来飞去的蜂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后就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得声嘶力竭才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上区长的一边脸肿了起来,他在刷牙的时候记起昨夜所骂的话里面有一句是:“刘麻子混账王八蛋。”他想起应该将“刘”字改成“王”字。
宋婆的厨房里塌了一堵墙,墙里面满是蝙蝠骨头。
五
苍白的小太阳,苍穹像破烂的帐篷。
鬼火燃烧着,在朽败的茅草上。
鬼火照亮了无名的小紫红花。
墙壁喳喳作响,墙壁要裂了。
小屋更矮了,小屋缩进地里去了。
白蚁发疯地繁殖。
有怪异而含糊的呻吟,是谁在地的深处嗡嗡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街上匆匆走过最后一个提罐子的男人,罐子边沿流下血来。
一只猫的肚子烂穿了,在灰堆里打着滚,一边滚,肚子里面一边流出脓来。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狠狠地抽那只猫。
齐婆趿着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头气愤地说:“这天别想出门!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么来,落它一人多深,封了门,正好睡大觉!”说罢回到床上,放下墨黑的蚊帐。
黄泥街从来不落雪。
黄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咸味,是火葬场的油烟化的。那天早上,到处一片白茫茫,有人以为是雪,伸出脚一踏,原来是灰,死了的灰。
一大群蒙头遮脸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墙溜行,留下一路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