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39/40页)

一天早上醒过来,全黄泥街的人都记起梦见了一个八条腿的老头。老头全身都是甲壳,肚子是绿的。他像螃蟹一样爬到街当中,撑开八条细腿,哗啦哗啦地屙下一大摊屎。全街的人怎么都做了这同一个梦呢?大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天呀,困死啦!”他们在门坎上坐下,心绪很坏,阴沉沉地盯着街上,“五只乌鸦从清水塘底浮上来啦。”

“近来我对垃圾站的问题失去信心啦。”是齐婆轻轻地说,“真是空虚呀,我对这地方的风气一点也看不惯。有人在家中饲养毒蛇呢,你们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呀?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正义感太强。昨天我一时意志消沉,就想撒手不管啦。”

你翻得满屋子灰,是不是有意要憋死我?齐二狗在黑暗中说,“这种没日没夜的倒腾,不正是一种致人于死地的手段吗?”

女人在床底下弄得嘭嘭直响。“有只老鼠在床底下生了一窝崽子,我想要斩草除根。”她闷声闷气地回答。床底下又冷又潮,她循着吱吱的声音用手摸索着,胆战心惊地探过去,突然觉得指头又麻又辣。

“这就像睡在坟墓里。”男人又说:“原来我已经死了呀,这我倒没想到。”

“同志们,”老郁指着窗外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说,“今年的太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这不是又大又红吗?真是又大又红,又大……城市绿化是哪一年的事啊?”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成了耳语,“这世界在突飞猛进……”屋梁嚓嚓大响,老郁的脸上变了色,“该死的水泥瓦,有没有必要躲一躲?”

区长从街上走过,街边躺着两个磺胺中毒患者,他们正在比赛谁的唾沫吐得最高。要是唾沫刚好吐在自己脸上,他们就大惊小怪地尖叫,打滚,把脸上弄得墨黑。

“我们上过一回当了。”他们看见了区长,突然安静下来。“磺胺要了我们的命。”

“你们是谁?”区长在他们中毒的躯体上嗅了嗅,嗅出一股什锦酸菜的甜味儿。

“磺胺眼药水是一种细菌武器。”他们奇怪区长怎么会不重视这一点。

苍白的小圆就要消失在王四麻的屋顶后面。

那时蜘蛛不结网,蜘蛛也要做梦啦。

刘铁锤眨着没有睫毛的烂红眼,瓮声瓮气地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我睡了多久啦?”

“我闻见一股味儿,恐怕河里又漂来什么了。”老婆说,用一根火柴棍儿剔着牙,边剔边吐。

剃头的暴眼割下一只雄鸡的头,鸡身在他手里扑腾,弄得满地鲜血。

青色的云像一张张凝结了的鬼脸。

王厂长一躺下就看见天花板缝里露出的鼻子。每次跳起来,用铁棍一捅,鼻子又没了。气喘吁吁地刚一躺下,又出现了,鼻尖长着疱,一翘一翘的,扮出各种怪样子。

“你干吗老是捅呀捅的?”女人尖酸地说,“每响一下我就吓一跳,我看你的病并没见得好。这个冬天死了两个癌病人了。他们说癌是好不了的。”

“这世界在突飞猛进……”老郁提高了的嗓音从窗眼里透进来。

“我查出来了,”朱干事说,“那小偷原来是风。我在房里踱了一整夜,头痛得就像剪子在里面剪,这种杀人的风要刮到好久去呀?”

区长提着长长的睡裤,用一面长满黑斑的镜子照照左边,又照照右边,大声嚷嚷起来:“这只耳朵已经黑了!啊,看这上面的绿点子……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的?嗨,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一株烂白菜!听说是无名肿毒,啧啧,无名……这种地方呀,脏得就像——你该把厕所的卫生再抓一抓。喂,我昨天跟你磋商过的那些大问题你考虑成熟没有?应该在心里有本账。有的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呀?嗯?你有什么想法?”

“嘘!”朱干事跳起来做了一个手势,阴沉着脸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又是这该死的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脚上长了一只蓝色的鸡眼,我修断两只刀片啦,和石头一样硬。”

“把妇女关进笼子的事调查得怎么样啦?”区长边揉耳朵边警惕地看着窗外。

“我正在组织一个群众性的调查运动。有人揭发给关进笼子的其实是死了的胡三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黄泥街的问题要完全澄清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虑这是不是该纳入道德教育范畴。从前有一回……我已经特别强调过要大讲特讲老革命根据地的优良传统。”

在朽败的茅草上,无名的小紫红花闪着黯淡的冷光。

鬼火悠悠荡荡,像许多眼睛浮在空中。

冻得麻木了的蚊虫撞撞跌跌地沿着窗棂飞上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