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7/40页)
窗口伸进宋婆皱巴巴的小头,那眼光在屋里溜了一个圈,压低了喉咙说:“喂,你这病呀,算不了什么。”她停了一停,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焦急:“你试一试看,这不费什么!用蝇子的血搽一搽,哪里痛搽哪里,呃?从前我也得过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干吗只穿条裤衩?这风呀,冷起来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红紫红的,像是蝇子的血。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着说,做出脱裤的样子。
婆子缩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走掉了。
“天花板上快成蜂窝啦。”老婆还在外面说,声音焦干崩脆,“夜里总要爬起来戳,戳得满屋子灰,他这病好不了啦!”
那把大排刷又出现在窗眼里,威胁地招来招去。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一股风在房里游荡了一圈,搅起满屋子臊味儿。
“满屋子死人味儿,这风是从坟山里刮来的吗?”王厂长大声说,弯下腰拿起尿壶,让那尿哗哗地倒下去。
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
“好不了啦!这种病!”焦干崩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来,铁皮鞋掌像踩在烂瓦渣上面。
脖子又痛起来。“早该去买磺胺眼药水,宋婆是一只猪投的胎,街上到处都是屎。”
马路上有两匹瘦狗在粪堆里滚来滚去。
“买十支磺胺眼药水。”他在长春药店的柜台上说。
“你有痔疮吗?”那个尸布样白的小伙子兴奋起来,用软绵绵的狭长的手掌遮住嘴巴,凑过来悄悄地说:“干吗不买‘斑马牌’眼药水?这一向黄泥街发痔疮病,大家都用‘斑马牌’眼药水洗,都说很灵。张灭资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气熏死了,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满屋都是屎,这些人真粗野。”他嘴里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儿。
“十支磺胺眼药水。”
“法师一来,就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我从那里过,亲眼看见五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法师一敲鞋底,电报员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来。”小伙子用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抓下许多头皮,纷纷扬扬掉在柜台上。他叹了口气,又说:“这条街真怪,我在这里站了十年柜台了,老是听见什么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厕所那边挖,有时候我又觉得就在那边那个药柜子底下挖,夜里我一旦被这吭吭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药店里睡觉,总要放两个酒瓶子在门背后,万一谁闯进来,酒瓶子就会发出响声。我这样做已经有十年了,谁也没闯进来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放酒瓶子,以防万一。谁料得到呢?也许就由于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乡下,那里有一株葡萄藤,太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金樱子……”他说着说着,伏在柜台上打起鼾来了。
六
那天夜里没月亮,星星也没有。齐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见办公楼窗口的帘子被风鼓着,像是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在那里飞上飞下。城里的大钟敲了两点,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齐婆用煤耙子照准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哟。”那人哼了出来。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却是在办公楼的墙上贴着呢。
“老同学,你挖什么?”声音有些抱怨,原来是区长。区长原来没走?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变了区长的呢?从前有个卖肉的屠夫,装成阔人到黄泥街来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猪油来,不到半点钟,全湿透了,油腻腻、臭烘烘的,真丢脸。齐婆临睡前还在想这个王四麻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后来她又起来到厨房打了一阵蟑螂才睡下去,脑袋一触枕头就听见老鼠啃她的头皮。
“今天夜里很黑,”她莫名其妙地答了这么一句话,心想他干吗叫她“老同学”?真是怪事。这怪物,这巴在墙上的蜥蜴,干吗到黄泥街来?她还白送了他一双鞋呢。她打算回家去,但那垃圾堆里像是有许多乱藤绊住她的脚,磕磕绊绊向外挣,挣一下就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呻吟。
“市立二十中从前的老传达喝农药死了。”墙上的人不动声色地说。齐婆从刮来的风中隐隐约约闻到了狐臭。
她在黑暗中站稳,一边嚼着瓦渣一边说:“黄泥街这地方总是瘟死人。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死掉了。外面看去还鲜活鲜活的,里面五脏全烂了。上面派人来化验过,讲这地方有一种病毒,水里土里都有,空气里也有。这垃圾堆里埋着十具骷髅,我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在这上面踩来踩去,听他们哼哼。现在黄泥街长满了鬼笔菌,连屋梁上都是的。吃着吃着饭,一不小心就掉到碗里,我们早晚要被毒死……拆迁又怎么样,鬼笔菌照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