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9/40页)

城里的大钟响起来,一共三下,颤动而悠长。

宋婆一听到钟响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来,说:“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讲了会出事的,果然。我刚才仔仔细细地分析过了,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有一根线索穿插其间,你意识到了没有?”

“江水英那婆娘原来是个婊子。”男人说,揉着眼。

“我听见一种声音。”她缩着细瘦的脖子,眨巴着烂红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会不会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我听说他是贴在墙上睡的,像蜥蜴一样。他看见女人总是叫‘老同学’,真是莫名其妙。”

“袁四老婆当街架了一块门板,和那什么区长两人趴在门板上晒屁股。”

“屋顶穿了倒也并不怎么坏,不然总是落蝇子下来,我都提了四五笼了,都是草里长出来的。我不知不觉的总把这些迹象与王子光案件联系起来,弄得神经十分紧张。”

“王翠霞也是个婊子种,一眼就能看出。”

“屋顶落下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棵大葵花,许多蝇子在上面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黄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个!怎么这样多?”

“花盘呀,有脸盆那么大,我刚要伸手去摘,蝇子就拢来了,多得不得了!”

“什么文化学习班,应该办一个婊子学习班。”

“喂,你讲一讲看,我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兆头?”

“我现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见婊子,晦气!”

“我还是睡的好,这屋里有股什么味儿?”

“婊子问题扰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噜,那男人还在想着婊子的事,气哼哼地睡不着。

夜里黄泥街烂掉了十多家屋顶。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烂草里钻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墙根站定,大声打起喷嚏来。

一条像狗又不像狗的东西从街上笔直穿过去。

“剃头啦……”声音在遥远的什么处所模糊地响起,听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厕所边上的齐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声音在矇眬的曙色中传得极远。

齐婆蓬着头闪现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腾了半夜,想找一具婴孩尸体。

“啊——啊——”胡三老头用力打出一个哈欠,蒙头蒙脑地走进厕所。

“没有了屋顶,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个洞里。”

“风叫个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觉醒来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么扎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没有屋顶的房子住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会有横祸飞来的。我一夜没合眼,总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

“落屋顶的那一刻呀,铺天盖地!我想着世界的末日到了,准备躲到床底下去。后来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从烂草里拱出来,整个房里变得像猪圈一样臭!”

“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没法解决。”宋婆男人趿着鞋走出门来,向着墙边这些人大声说,边说边作鬼脸,还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张灭资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点点塌下去的。黄绿的粪水渗过泥墙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厂长拄着拐棍路过,揉着脖子,一连说了十多个“惨”,说过之后,转身走进饮食店买了八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来了。矇眬中看见来了一支长长的奔丧队伍,他一步跨过去,叉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好好地回忆一下吧……”有谁推了他一把,他生气地跳起来大声质问:“对垃圾站执不同意见的是谁?瘟狗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颗信号弹吗?”

“王四麻巴在S办公楼的墙上。”营业员懒洋洋地回答,说完就打起哈欠来了。他当着王厂长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么揉到面里面去了。“那墙上夜里长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没有。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扭来扭去的,简直像条蛇。我时常醒来全身冰凉。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从窗缝里窥视着,看这条街如何扭来扭去……”

“脏猪。”王厂长突然说,打出一个饱嗝,走出门去。那一整天他的胃里一直难受得很,总觉塞了一大块脏抹布在里面,一打嗝就泛上来一股油臭。“已经搽了一抽屉磺胺眼药水啦。”他向老郁诉苦。

“这病怎么能好?好不了的!”老婆发出一声怪笑。

屋顶烂完以后,胡三老头睡在烂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梦,这一回的梦里有许多腊鱼和腊肉,都是腐烂了的,有一股甜味儿。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条蜈蚣巴在发霉的墙上,每一条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昨天掏垃圾的时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咙里面又干又痒。他一直想咳,闷闷地咳不畅快,现在看见蜈蚣,心里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来了。咳出来的是一团粉红的东西,凑近细细一看,里面是许多条蠕动的小虫子。“这屋顶就和人一样,慢慢从里面烂掉,烂完了就变成虫子。世上不管什么都是烂得掉的,铁也好,铜也好,完了都变虫子。造反派还有没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