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30/40页)

女儿叉着腰站在屋顶下,显得很高兴。

“没有了屋顶,你可以到养老院去了。”她兴冲冲地说,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她每次喝稀饭总让头发落在稀饭里,一抬头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饭,湿漉漉的。“黄泥街有几个人活八十多岁的呀?简直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干吗一定要活八十多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作对的思想罢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个饱嗝。

“屋顶掉下来,怎么天花板都抵挡不住?”胡三老头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天花板也早就朽坏了?难怪总是长出蘑菇呀,蝇子呀的,里面早就烂完了。”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睁开眼,看见那太阳,那蒙灰的黄天。空中朦朦胧胧,就像有雾似的。那团赤红的火球停在树杈上,比天上的太阳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阳穴就胀得不行。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

记忆的弦一下子被挑动了,胡三老头微闭着棕黄色的老眼,极快极快地说:“埋过一只女人的手臂,就在那边墙根,我亲眼看见了。有血从屋檐上滴下来。那火球总是停在窗棂上,是什么人想要谋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树桠上!当心你的眼珠!我在饭里吃出过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请当场来试验!这几天总是落灰,从前落过许多好东西……”他说着,后来眼睁开,吃了一惊。原来并没人听他讲,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白天怎么也做起梦来了?他记起近来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做梦的,有时是在太阳里,有时是在屙屎的时候,梦说来就来了,那时就总是要讲,总是要讲……

“你的痰里有那么多的蛆,难怪近来屋里蝇子这样密。”女儿从窗眼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说,说完就哧哧地笑出了声。“现在没有屋顶了,我明天就到养老院去交申请,让你住进去。”

屋顶没穿的时候,天花板缝里落下过许多小东西,嚓嚓嚓地掉在帐顶上,有厚厚的一层。他时常观察那些小东西在帐顶上挣扎,扑打,把帐子弄得晃荡起来。

“你肺里面长蛆,这是有传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紧盯他。

“天花板是从一个洞烂起的。”他糊里糊涂地回答,看见数不清的蜉蝣从窗口飞进来。

S办公楼的墙上巴着十几只大蝙蝠,肚子里面胀鼓鼓的全是血。齐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那些大蝙蝠就像挂在墙上的十几面黑旗。风吹着,什么东西蓦地一声尖叫,又凄凉,又阴森。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那王四麻怎么又是区长呢?”袁四老婆着急地问,“区长又是怎么变成蝙蝠的?区长不明明是一个人吗?你是想奚落我吧?对不对?哎呀呀,实在是越搞越糊涂。我明明把他绑在我身上了,当时没有灯,很黑,他叽哩咕噜地在讲些什么,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想准是有一种思想扰得他怪难受、怪烦躁的。他一身滚热、湿透了,真可怜。昨天我听人说,王四麻是张灭资!你不要告诉人。”

“从前有个卖肉的到黄泥街来,猪油从背心流出来。有一种舆论说张灭资的小屋是让粪水泡垮的。我干吗每天半夜起来?奸细问题扰得我睡不着呀,我老是想发现一点线索。”

S办公楼底下聚集了许多人,都戴着草帽,默默地对着那堵墙。墙是灰色的,因为从窗口倒水,每个窗下的墙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迹。

风向已经变了,那是西风,里面夹着浓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风里有股腥气。

谁也看不清墙上有没有蝙蝠。火葬场那边的哭声被风刮过来,哽哽咽咽。有一只鸟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第二个窗口里伸出一只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着背对一个绰号叫“形势好”的女人说,那女人只有一边脸,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削去了。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齐二狗突然一惊,“铁门上的乌鸦有动静。”

“啊?”

“听说每家的墙根都埋着十来只老鼠。”

“剃头的昨天夜里叫得特别吓人,就像藏在屋里一个什么角上。我把头用被单蒙得紧紧的,声音还是透过来。这年头叫人发疯!”

“王厂长说墙上的蝙蝠和遗留问题有关。”

“蝙蝠问题是一颗信号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