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11/22页)
“我怎么能够确定我看到的就是我住的那栋大楼呢?再说那里似乎有三栋楼,你说的那一栋,在我看来和其它两栋完全一样。而我住的公寓楼的式样在城里是独一无二的。”述遗有点失望。
“莫非你怀疑我们的判断吗?”老板生气了,“你要耐心,一遍一遍地看,目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别忘了你是与这个非凡的女人站在一块,你没有感到她的能量吗?你仔细看啊,那个人又到了二十五楼了,他在用灯光向我们发信号。又有一些人进去了,因为你不在,他们知道了那是一座空楼。哈!他们将所有的灯全打开了,这下你看到了吧?”
述遗眼前仍然只有那几个淡淡的影子,她把眼睛揉了又揉。
老女人打着呃逆,轻轻地告诉她:
“有另一条路通向你的住宅,一般人是从来不走那条路的,那种走法很近很近。我每天在这里观察时都想起这个抄近路的问题。如果你掌握了这个技巧,就可以随时跑到我们这边来,用不了十分钟。与恐怖的现状离得太近,是一桩麻烦事,对吗?我和我丈夫天天在此地观察,就发现了这条路,我想这就是你的出路。你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又那么冷,天天夜里有不速之客敲门,不会生活得很容易的。你应该与我们建立起这种直线联系,一条最短的直线,就在我的手指的这个方向。”她向右边一指,述遗看到了公共厕所,而在那厕所后面,有一条路,她记起这就是她和修理工来时走的那条路。
“我走过这条路。”她说。
“不完全是吧?”老女人摇了摇头,“还有一条最短的直线,你从来没走过,那条路线是存在的。是这样的,我们从黑屋里走到这个土坡上来,远方的建筑朦朦胧胧的,那条小路就呈现出来了。我们缝的那些碎布,你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吗?”
“哪里呢?”
“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在床上做针线,你缝你的,我缝我的,对外面的情况毫不关心,后来我就睡着了,你还在缝,你不知道自己缝的是什么。这样努力工作了一下午,到了夜间,我们的目光就变得锐利了。看那个人,他又把所有的灯全关掉了,因为你不在,他今夜也不打算敲门了。二十九楼的人行踪不定,我和我丈夫称他为‘冷面人’,他在夜里从不开灯,很难确定他究竟在不在家。你看,你的难题就是我们的难题。”
述遗完全没料到这个秃头老妇人竟会如此的健谈、活跃。初见之时,她仿佛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妪,坐在黑屋里打发最后的时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们在土坡上站久了,述遗感到了寒冷。她看见老板弓着背,将双手笼在袖筒里,湿润的老眼里闪烁着多情的光芒,凝望着远方。老妇人也是和他同样的表情,只是她更专注,外形也更衰老。他们夫妇已将寒冷置之度外了,而述遗却觉得自己的感冒又在悄悄地加重。她想溜回店里去,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不愿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头昏得厉害,鼻子也塞起来了,那两个人却还是如雕像一般立在那里。述遗终于经受不住了,她趁他们不注意溜回了店里。她摸到后面房里,脱了鞋就上床,和衣盖上被子倒头便睡。昏沉中闻见那被子有股很重的霉气,于是又联想到老女人的秃头,想到这股霉气是她身上留下来的。“一个全身发霉的人会以何种方式活下来呢?”述遗问自己。这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迷迷糊糊地翻着身。
后半夜述遗听到了脚步声和谈话声,是他们进来了。老板在前面房里弄出响声,可能是睡在那张大桌子上了。老妇人则像猫一样钻进来,轻轻摸摸上了床,一会儿述遗就闻到了更浓重的霉味,那味儿使她想起阴森的墓穴。述遗不放心,一遍又一遍伸出手去触摸老妇人冷冷的身体。她听到均匀的呼吸,老妇人已经睡着了。一直到天明述遗再没合眼。
天一亮老板就在外头与人争吵,似乎争吵的对象又是那同一个人,吵了一会儿,老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可能又被那人打了。
述遗起了床,看见老女人还在摊开四肢睡大觉,她打算去前面和老板告别回家。
老板用一方大手帕捂着眼,阴沉地看着她,态度完全不像夜间那样热情,而是很不耐烦。
她连想也没想一下抄近路的事,就顺着第一次与老卫来的路往前走了,她本能地感到这样做最保险。
不用怕迷路,她东张西望地,想细细地把这条街的特点搞清楚。那些店铺全关着门,人们还没起床。有一家阁楼上伸出一个蓬松的少妇的头,穿着睡衣,似乎是听到述遗的脚步声刚刚被惊醒。一个乡村少年提着一桶水走过来,他是在那些店铺里头帮忙的伙计,他穿着破烂,皮肤粗黑,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走着走着,身上暖和起来,感冒也减轻了。路边的玉兰树上有很多鸟在叫,这闹市中哪来的这么多鸟呢?述遗想着,这是一条奇怪的商业街,这里的人们大都如电子游戏室的老板一样,并不是真的在经营什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人们称这条街为商业街,是出于某种习惯吧。就连街口那些拉客的妓女,也只是一种表面的装饰。难怪老卫毫不动心,他深知这其中的奥秘嘛。粉馆里出售同样的牛肉粉,只是为了街邻们自己的需要,不然就会搞出很多品种来了。述遗在城里住了这么久,从未发现过有这样一条商业街,也没遇见过像老板夫妇这种人。她又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次迷路,那条小街的两旁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大声谈笑着……也许那条街就是这条街,它被拓宽之后变成了商业街,只不过是随意选择的形式,或许那些妓女就是洗衣妇装扮的,或许整条街的居民都在合演一出戏,却没有观众。想到这里,述遗又笑了起来,因为根本没人演戏,也没人要假装什么,这里的人的观念是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看起来才像是在做假嘛!就如他们看待自己一样。在老妇人的眼里,她也像在演戏吧?住在三十层的顶楼上,鬼鬼祟祟地行动,又从那里跑出,假装被迫害,骗取同情,成天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