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13/22页)
喝着茶,彭姨仔细地打量她,她又讪讪地站了起来。
“你坐下。你怎么这么不安呢?我看你已经慢慢地习惯于这里的生活了嘛。从前住在平房里,大家对你是有某种看法的,那时候你摇摆不定,有时喜欢唱高调,邻居们……好,不谈邻居们了。我听见修理工说昨天夜里你把房间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是不是向某个人发信号呢?”
“修理工,他在撒谎!他怎么知道我昨天夜里在什么地方,完全是凭猜测!这家伙是个阴谋家。”述遗的手都抖了起来。
“你会在什么地方呢?除了这里?莫非你有一个情人?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大可能吧?房间里的人当然是你。”彭姨不以为然地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三十层楼的高度可不是好玩的,就如睡在云端里,周围空无一人。”
“不瞒你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说的这个,我只担心电梯。最近他脸色很不好,对我满腔愤懑似的,还找岔子。你当然读过了报纸,接连不断出现这种事故……”
彭姨不愿听她说这些,就端着茶杯去厨房,她在厨房窗口那里向外凝视了好久。述遗问她看见了什么,她说是一只猴子,一个耍猴的人将它放到了树上,很多人围着看。述遗走到窗口边,朝下一看,看见了老板夫妇,再没别人。什么猴子呀,都是彭姨在瞎说。老板夫妇也看见了述遗,他们向她告别,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的人不是我。”述遗又提起这个话头,“我才不会将电灯一开一关呢,再说我也没什么人要我打信号,这完全是恶意……”
“争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呢?你怕修理工,是不是?”
“我不是怕他这个人,我是怕他怀有不良企图,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二十九楼的人说的。”
“二十九楼?什么人?这楼里还住着人吗?”
“你早知道这是一栋空楼吗?多么奇怪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知道。”
“莫非他们将这一点在广告上做了暗示?我去买房子的时候,分明看到还有很多其他客户,他们也正在办理购房手续。”
“办理手续不等于来住呀。唉,除了你,谁会来这里住呢?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地方,实际上谁也不会来住的,人们对于这栋楼有各式各样的传说,那些说法也不能说不好,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法确定的。比如你看见的修理工,你以为他真能修理东西啊,他是菜市场的一个鸡贩子,我每星期从他手中买鸡,所以和他熟。”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买房呢?”
“只不过是你的一种感觉罢了,也可能是房产公司的一个诡计。现在公司已经破产了,你的房子也成了抵债物资,这就更没人来住了。”彭姨做了个鬼脸。“我忘了告诉你关于老卫的事情了,几天前他去世了。死的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据说是去看一个从前的朋友,回来以后就嚷着胸口痛。我们都觉得奇怪,他走那么远的路干什么呢?他总是足不出户的嘛。这个骗子,落到了完蛋的下场。”
“他去的那种地方,不是随便可以去的,如果着意去寻,一般人很难寻到那种地方。”述遗冲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啊?你是不是见过他了?你说起话来好像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可你们从前并不亲密嘛。我记得你还和他吵过一大架,他曾发誓永不理你。”
彭姨似乎对述遗的洞悉内情很不高兴,就不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哈欠,就站起来告辞。她下楼之后,述遗就站在厨房的窗口前,看她走出这栋楼,横过马路往左拐,然后又往右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每一次,述遗都对这个女人的直觉感到惊讶,感到不舒服,可是她一走,又总是想着她。住在平房里的时候,彭姨经常使她当众出丑,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述遗对她是怀有仇恨的,她还记得恨到极点时她曾巴不得她马上死掉。她搬来这里之后,彭姨来过两回了,倒好像是她的老朋友似的,也许彭姨在心里就是把她当作老朋友的。是述遗自己小肚鸡肠,一直对她怀恨。还有老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那天邀她去商业街是他最后的巡游,那个地方,是他最后的归宿。而她当时一点都没觉察到,浑浑沌沌地就过去了。述遗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回想起那天和老卫走在路上的情景,那些情景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她又清晰地看见了土坡上的星光之夜,那种与某种东西既隔得遥远又切近的感觉。老板的店子开在那种地段,秃头的老女人终年在阴暗的房间里缝着杂色的碎布,还有他与邻居的争吵,斗殴,永远没有顾客的生意,每顿如一的牛肉粉……想到这里,述遗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皱缩起来了。是啊,她已经从那个地点向这边眺望过了,她看见了一些朦胧的影子,他们说那蘑菇般的影子就是她的住处,他们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回音,她相信了。昨天夜里是个迷人的夜晚,迷人而又隐藏了可怕的暗示,所以她当时那么急于摆脱。述遗有种确信:如果现在再去那个地方,她可以轻易地找到秃头老女人指出的那条近路,用不着任何人的指点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抖了抖皱缩的身子,想象自己像一股烟一样摇曳着往上升,飘出了窗口。是这样,虽然她现在坐在三十层高的楼上,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只要她打算去那里,她就可以抄近路。“路在你的脚下。”她想起这句话,脸上浮出一个漾开了皱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