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11/16页)
后来,春才也许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长出馋虫了。一天,我磨磨叽叽地又来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着身子,却突然说:丢,你把箩给我递过来。
我说:箩?
他说:箩。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晒着两只盛豆腐的大笸箩……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墙上,并排挂着钩子、豆单、大勺、挑杆、碍眼、缰绳、驴套、扎鞭、扫磨的笤帚,一样一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坊里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豆腥气,还杂着驴粪和人的汗腥味。驴在磨盘一旁拴着,打着响鼻儿,蹄子一脚一脚地踢着地上的土,看来驴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春才扭头看了驴一眼,驴不踢了。那是头老驴。
春才光着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着。我着意地观察他的下身,他穿着一条黑裤子,裤腿绾着,一切似乎都与常人一样。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间,他掀开了热腾腾的豆腐锅,人整个罩在了热乎乎的蒸汽里,片刻,那蒸汽里递过了一个蓝边的小黑碗,碗里盛着一碗热豆腐。这碗豆腐是拌了调料的!里边有葱末蒜泥和盐,上边竞还汪着一星儿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说:嗯……我慌忙接了过来。
我记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几碗热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进去,给我盛一碗热豆腐吃。至今想来还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过那小黑碗,随手放在一个水盆里,而后再嗯一声,那意思是说:滚吧。
我还记得,学校快开学时,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道道地说:国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近视么?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这话,把我说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清醒些了,问我:县中图书馆有书么?我说:有,不多。他说:啥时回来,给我借一本。我说:行、遗憾的是,这个承诺我一直没有兑现。
后来,我知道,能进他豆腐坊的,还有一个人。
在我离开村子之后,无梁村又出了一个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刚上中学不久,就被学校退回来了。
她先是因为传递纸条。她竟然在课堂上给一个男孩子递纸条。而后,她居然和两个县城里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学校操场上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吸烟。三个人一支烟递来递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长用手电筒照在脸上。她还逃过学,跟人跑到县城公园里闲逛……就这样,她先后被学校退过三次。
老姑父气坏了,曾揍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她捆在院里的一棵树上,用皮绳抽她。老姑父这次着实发了狠,眼里含着泪用皮绳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当老姑父的皮绳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居然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头扬着,脖子梗着,目光足很决绝的,就像电影里面对敌人的英烈一样,看得老姑父心里毛毛的。老姑父还是有些舍不得下手,抽了她几绳后,就此喘着粗气,蹲下来抽烟。
这时候,吴玉花又冲上来了。吴玉花手里掂着一只鞋,就用那鞋底子拼命抽蔡苇香的脸,她一边啪啪打着,一边吼叫着说: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她这股狠劲完全是冲着老姑父的。这是一种宣泄。在平原,有一种说法叫“没窟窿繁蛆,找一卖藕的”。连蔡苇香都看出来,母亲是借她的脸,来发泄对父亲的强烈不满!于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绪的对接,当鞋底子抽在蔡苇香脸上时,她仿佛并不觉得疼,虽然嘴角都流出血来了,她仍然情绪高昂地还嘴说: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惊讶地在地上蹲着。一方面,他不愿意看吴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儿的脸,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抽她的脸呢?你让她以后怎么出门?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听出了那弦外之音,吴玉花分明是借题发挥,对准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儿,不便多说。于是,他张着嘴,说:你,这……而后长叹一声,丢下皮绳,背着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后,吴玉花丢了那只鞋,上前给女儿解了绳子,用指头点着她的头说:三妞,你真不争气呀。而后又说,洗洗脸,去你二姐家躲几天,别让那老鳖孙知道。
据说,第二天,老姑父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带着一些礼物再一次赶到学校,向校长赔礼,希望再给女儿一次机会。可校长说:老蔡,不是我不给面子,是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要她。她一来,弄得一个学校都不安生,你怎么养了一个女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