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9/16页)
我猜,春才的思索长达数年时间。当他从“后悔”走向活着的时候,他早已错过了“升华”为鱼的机会了。思索之后也许是沮丧,为“后悔”之后的活着而沮丧,为错过了成为鱼的机会而沮丧。
后来,我曾认为是“单纯”害了他……他与我不同。他从小受到的褒奖太多,他长相俊美,浓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编席手艺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赞扬,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仅仅是因为单纯还有明亮,就能使一个人拿起篾刀把人们称为“命根”的东西割掉么?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那又是什么呢?不然,就像村里老辈人说的那样,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里有一个老鳖精和七个无常鬼(曾经淹死过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在过去了很多时光之后,我又想,这也不是愚昧。这与愚昧没有关系。这或许是一念之差?是潜藏在心里的犯罪感在作祟,是“耻”的意识。然而,这“耻”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耻”一旦包含在“纯粹”里,那结果就是一种极端。可是,关于“耻”,这是人类给自己限定的一条准线,如果没有这条准线,那人与动物就没有差别了。
有时我还会想,春才就像是一个大油锅,他是自己熬煎着自己。他喜欢编席,可现在他编的席没人要了。本来,村里有个收席点,春才还可以编席,可近一段收席点突然撤销,老魏也走了。在不编席的日子里,他的整个人生彻底哑了。他既没有方向,也没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该如何弥补呢?是啊,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仅后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会怎样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发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刚下过雪,天寒地冻,村街里的钟声再次响了。不一会儿,大队部里就站满了人。这是—个全村人都必须参加的大会。由公社武装部长老胡亲自带队,来传达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人们后来所说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声音很瓮。当文件传达完的时候,一村人都静静的,默默的,没有人说一句话。在这样—个时期里,人们已习惯不乱说话了。在平原的乡村,除了喇叭碗儿里说的,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春才突然蹿出来,猛一下跳到汽灯的下边,大声说: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传达完之后,突然跳出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下子把宣讲文件的老胡给说愣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说:你你你……说啥?
春才再一次大声说:我不相信!
公社武装部长气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说:你,再说一遍?
春才又说:怎么会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骂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绳,给我捆起来!
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蹿出了一只野兔!又像是冬天里突然炸响的雷!一下子把人们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人们怔怔地、默默地看着春才:就这一个割了阳物的人,一个没蛋的人,一个长年不说话的闷葫芦,他突然跳了出来,说话了!他竟然敢怀疑上头传达的文件,他竟然对来自上面的声音发出了不该发出的疑问,这还了得!
老胡气得把枪都掏出来了。老胡一边掏枪一边说:我他妈崩了你!快,别让他跑了,民兵呢,拿绳!给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将起来,指着自己的喉咙,说:崩,你崩!
老胡瞪着眼,掏枪的手抖动着,呼呼地直喘气,他大声喊:老蔡,老蔡呢?咋鸡巴教育的!
人们傻傻地望着春才,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会场乱了。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整个会场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嘴里嘟哝着:这孩子,真傻得不透气了。也有胆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声劝道:别吭了,一声也别吭了。治保主任带着民兵们呼啦啦跑上前来,围在他身边,拿着绳子,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正在屋里拿烟的老姑父从大队部里蹿出来,急忙上前拦住老胡,说:老胡,老胡,你别跟他一样,他是个二毬货,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着牙说:不行,给我捆起来。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着老胡,反复说:老胡,年轻人不懂事,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交给我,我收拾他!
老胡严肃地说:老蔡,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护着他!狗日的,他还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个毬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说他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