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8/16页)
终于,有一天,村里钟声敲响了。老姑父站在场院里,黑风着脸,大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话说前头。无论你是谁,别管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他的牙!就这话。散会!这个会,开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没说,可谁都知道,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来,公开的场合,没人敢议论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着人背过脸的时候,一句歇后语就此诞生了。这是无梁人的幽默。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很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杂,你说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样下地干活,照常在庄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照样去芦苇荡里割苇子,照样编席……只是没有一句话。除了娘的声音,周围也没有话。村里人见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氛围是很压抑人的。
在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总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围着村庄一圈一圈地转悠。那脚步声一踏一踏的,在无梁村的夜空中回荡,而后一步步走向苇荡……不久,人们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说来,无梁村人还算是善良的,他们怕春才寻短见,就报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记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了许多个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他的怪异常常让我惊诧。
那时的田野,总是流动着很黑很浓的夜气,那夜气就像是流动的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在浓密的夜气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脚步声浑厚而缥缈,黑夜掩护着他,那夜气就是他的衣裳,他披着夜气趟过田野,显得很从容,很洒脱。地上的草时常挂着他的脚,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样子,软软地铺在他脚下,蒺藜草、马屎菜、格巴皮、小虫窝蛋……给了他弹性的呵护。他经常站住身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灿烂,一闪一闪地亮着。他会突然小跑一阵,就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而后,他一阵疾走,一阵慢走,越过田埂,走向苇荡,最终停留在望月潭的边上,就那么默默地站着。潭里印着一弯月亮,月亮在水中一悠一悠地荡着,他望着水中的月亮。我想,这时候,他是很想成为一条鱼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为一条鱼,会多么幸福。有时候,他会抓起一个大坷垃扔在水里,听水的响声,也像是在试水的深浅。那响声在暗夜里嗡嗡的,显得很闷,在月光下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而后他伸出两手,做一个“大”字,像是要纵身一跳的样子……当我一次次把血气提到喉咙眼里,刚要大声喊叫的时候,他却扭回头来,拨开芦苇丛,顺着蜿蜒的小路走了回来。他终也没有变成鱼。
在一些日子里,我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他是鱼变的么?他为什么不尿?
春才每次夜游回来,他娘总是在门口等着他。春才娘说:儿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头前走,娘都跟着你。春才一声不吭。
有时候,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的前置词是“假如”。没有“假如”,就没有“后悔”。后悔本身不是错误,而是时间的错位。人一旦后悔了,那需要谴责的就是时间了。
我猜,在此后的日子里,“后悔”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我曾见他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顿足,一次次去踢脚下的土,一次次地捧着自己的脸,一次次地摇头……这又是为什么呢?“后悔”含在夜气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着腥甜的庄稼棵里。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个“后悔”像影子一样伴着他。他后悔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后悔那个夜晚的鲁莽?他并不缺乏变成鱼的勇气,可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后悔”。所以,在经过了无数个夜晚之后,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种残缺。
也许,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人既然活着,就有后悔的时候。人只有后悔了,才会活下去。难道说,这就是—个生产“后悔”的村庄?
半年后,春才不再夜游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经过了那些个夜晚之后,他成了一个思考者。有一段,他几乎不出门,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地在屋子里坐着,人像是傻了一样。那时候,春才娘跟人说,他病了。可谁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谁都不说话,几乎成了一个哑巴。就是偶尔出门,他也是直来直去,不跟任何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