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10/16页)

老姑父连声说:有病,他还真有病。我跟你说,他病得不轻。来,你来,上屋说……说着,他把老胡拽进大队部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里走出来,老胡仍气呼呼地说:我管他毬不毬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说:知道。我知道。给我一个面子,我担保了。你就交给我吧。

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最终还是看了老战友的面子,没有把春才捆走。当天晚上,老姑父当着老胡的面,让民兵把春才关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气、那操性,一旦把他绑到公社,他必死无疑!村里人都这么说。

后来,渐渐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发与“九一三事件”无关,与上头传达的文件无关。他这是一,种经长期压抑后的发作,是后悔之后才得以升华的、近乎于叛逆式的发问。他开始怀疑了,这正是他思考的一个新的阶段。那就是说,从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问号。那问号一旦在人心里种下来,就会波及整个社会。有了这个问号,才有了后来的变化。那时候,春才思考了,可他义缺乏正确的引导,想不通的地方太多,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后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经试图开导他,老姑父当过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可老姑父懂得执行命令。老姑父拿报纸上的话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无论老姑父说什么,他都是沉默。也许,春才的不相信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否定。他发问,他怀疑,这是一种对自己重新认识的开始。

就此,在无梁,春才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人们很不理解,人们都说,你管那闲蛋事干什么?那是你该管的么?在无梁,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与己无关的,都可以说是闲蛋事。可话又说回来,其实,真正的闲蛋事,无梁人又是最愿意掺和的,比如,谁谁与谁谁……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再后来,经老姑父批准,春才独自一人搬到了远离村子的豆腐坊里,跟着哑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响着……后来哑巴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记十二分。大凡来买豆腐的,都把钱或豆从窗户里递过去,而后有豆腐递出来,仍是无话。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声了。

四乡的人都说,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钩着卖的。

春才一旦踏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极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筛了又筛,豆子磨出来的浆白亮亮的,上锅熬的时候,那火候掌握得极好,而后再用卤水去点。他弄的卤水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让动的。等豆汁熬成,点好后,用细布滤出来,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块青石板压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头老驴,豆腐坊的日子是与驴共事的日子。那头老驴终日头上戴着“碍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这像是一种骗着过的日子。驴戴着“碍眼”,驴并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复的,驴还以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还有希望……黄昏时分,春才就把驴牵出来,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个滚儿,咴咴地叫上几声,这就是它一天劳作的酬谢。春才对驴很好,打了滚儿之后,春才会把它全身用笤帚扫上一遍,扫得千干净净的,这也算是给驴解了痒了。而后,他再把驴牵回屋去,拴在槽上,铡草喂料……这时光很碎、很具体,不知春才在驴的日月里看到了什么?

驴一踏一踏走,很安静。

从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静。

最开始春才的豆腐只给村里做,供应偶尔来驻村的干部们和学校新立的小伙房。后来,邻近村子里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换。可每日里他只磨两盘豆腐,供不应求,老早就有人端着碗在那里排队了。若是碰上红白喜事,在没有肉的日子里,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的一道主菜:过油豆腐。

常年守着那盘磨,也许,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响着,春才随驴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浆,上火熬了,再由浆点成豆腐,这过程很漫长很琐碎,但日日紧迫。他终日在磨房待着,与那头驴为伴,驴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谁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处。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个时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认,少年时期,我曾经是无梁村最馋的—个孩子。早些年,我偷吃过老姑父串亲戚用的点心。那捆好的点心匣子放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厕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两个指头捏出来两小块,至今我还记得:一块“小金果”,一块“三刀”,我曾经认为“三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我甚至还偷喝过句儿奶奶的中药,我以为熬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烫得我舌头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时候,我已经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还是很馋,很想吃他磨的热豆腐。春才的豆腐坊不让任何人进,我也只好望“豆腐”兴叹了。在假期里,我曾经一圈一圈地围着磨房转,实指望着能够吃上一口热豆腐,我甚至在手心里藏了一小撮盐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着。他不出门,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想偷也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