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14页)

“把酒干了。”他吞下杯中的威士忌,把我那杯酒放到我手上,我喝下去以后,他拉我起身,我们一起走出酒吧,到了玛丽勒本路。城市上方浅紫光蓝色的天空收留了些许轻快活泼的云朵,或灰黑或深紫,周遭的一切都熠熠生辉。他在一个花摊买了一大捧黄玫瑰,我们一起向前往街角走去。

“我说—”到了街角他拦住我,和我面对面站住,这样一来花就夹在我们俩中间了。他说:“我们去巴黎,爱丁堡,还是慕尼黑?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说:“下周我必须去阿姆斯特丹出差四天,去参加国际时尚联合组织的大会。”我一时无法直视他,过了一会儿才看了看他。他简直不敢相信……火冒三丈,甚至有点狂暴。他突然后退一步,松开我的双臂,黄玫瑰都掉落到人行道上。

“我不得不去,身不由己啊。”

“那是你的工作。”他说道。这下听起来很愤怒,还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他身体正中遭到重重一击。我早料到他会深感失望,我自己也痛苦不堪,但他的反应超出了我本来的所有预期。

“理查德。”我哀求道。

我见他像初次见到的时候那样有锐气,这个行动利落、充满精力的人,看起来身上蕴藏的精力比五十个常人还旺盛,可现在全部这些精力都集中火力对准了我,我知道他大可把我杀了。

后来他收敛起自己,肩膀又回复他特有的微微弓着的状态,于是我想,是不是我也变成了他不得不忍耐背负的重担呢?

“现在你又得回办公室去了。”他沉着镇定地说。

“对,我得去了。”

他点点头,现在和我感觉很疏远。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我会给你电话,简娜。我明天会给你电话。”然后就大步流星走开了。此时夏天的阵雨透过阳光倾泻而下,人们抬头看看又环顾四周,既是在笑雨,也是在笑人。

我回到办公室,吉尔说:“通往真爱的路途啊。”

今天,电话不时响起,每次接通电话,我都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却都不是他。直到快六点钟了,他才打来,那时我正要离开。他听起来有点疏远,不过我明白那是出于某种约束或者克制。

“简娜,”他说,“你说你什么时候从阿姆斯特丹回这里来着?”

我告诉他,是周四。

他沉吟了片刻,才说:“很好。我得再上赫尔去一趟,给我母亲办理养老院转移手续,再重新安置她。如果想等你回来以后空出时间与你一同出游,那么我现在就得去。所以—我要到下周五才能见你。”

要是换了别人,这大概算是某种以牙还牙:你要走,那我也采取相应的做法,可理查德不一样。我站在那里,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抓着手提包和要带回家的工作任务,好像已经出发到阿姆斯特丹去了似的,意识到我完全了解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我能一步步跟上他的思路。把我丢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玫瑰花,那时候他已经告诉自己:“够了,根本不值得。我要脱离这个局面,全身而退。”然后,他感到一阵失落的寒意,想想应该公道点,毕竟这是她的工作啊。紧接着,从这想法又联想到他生活中某个极为沉重的方面,我只能猜想—是他的妻子不爱他?他们之所以没分开是因为孩子(或者说孩子们?凯瑟琳不是唯一的孩子?)—他又想,不,这太过分了,我应该告诉她我再也无法容忍了。但他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感觉我们仿佛是分开的两半—原本是个整体,却被蛮不讲理地分开了,他回想起了所有的好;于是他再细作打算,怎么才能安排他来来去去的行程,好和我这趟出差的一去一回在时间上合得上,然而这盘算和安排都带有过于熟悉的责任感。不过再一想,他对自己说,对,如果我这么做再那么做的话,那周五我就能回来和简娜在一起—可又是我来协调时间,调整计划,控制好自己,减轻自己的分量。如果他没想到最后这一点,没意识到他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囿于局限,受到约束而无法挥洒自如,那我倒是想到了。我们在一起时的感受必然加深了他的认识,认识到我们有多少潜力,只是还没发挥出来,正如那样美好的感受也增加了我的认识一样。在遇见理查德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单单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将人带入生命存在的领域,像他谈及的孩子们用铅笔在纸上拓画描摹出的图画。当然,对他来说也好,对我来说也罢,我们在一起的状态让一个事实变得清晰了:我们生活在减半的压力之下,活动在灯光照耀下的小舞台上,以严格确定的方式摇摆起伏,而欢欣愉悦的能量却让我们触不可及。我知道他说“够了,根本不值得”的时候,他只需回忆我们见面时发生的事;我之所以了解,是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样的。有时候我也想,不要,够了,撑不住了。可我想要结束的却是弗莱迪!在梦到他之后醒过来的那些早晨,我曾想着,等到和理查德走到尽头(我认为,我从没质疑过我们这段情终将结束,这一点算得上很不寻常),大概弗莱迪也会离去。我这个想法有什么含义?是说理查德是弗莱迪的一个面,还是弗莱迪是理查德的一个面?一旦理查德离去,弗莱迪也会相应坠入遗忘的深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