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4页)
我知道早晚得把实情告诉他,索性往后拖一拖,只想好好享受当下这一时刻。在寒鸦餐厅的午餐时光,他和我两个人,同坐一张小桌,周围站满了人,喧嚣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很友好,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当中可能有那么一个人,尽管我们看不到具体的模样,却是经济大萧条伤及的三百万民众当中的一个。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彼此的一切。”
我说:“现实确实在不停地入侵。”
“我顺手买了本平装版《玛丽勒本的女帽商》,昨晚读了。你怎么会那么了解那些事情呢?”
“我以前认识个老太太,名叫莫迪·福勒。她去世的时候九十几岁。火气很大。”
“啊,我能在书中看到她的影子。”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很老了,脾气暴躁。你母亲脾气大吗?如果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因为等轮到我去对付的时候,我打算避开那个老太太。看着讨厌的丑老太婆因为快要死了而怒气冲冲,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经历。”
“我的母亲倒不会为了上了年纪而生气,但她不喜欢受人照顾。我跟工作人员说了:‘上了年纪并不意味着人就变笨。’至少我母亲不是这样。可我不是他们的医生。我的角色是顾客。作为同行,我给养老院的负责医生打电话说:‘有没有可能改进一下医护人员对待病人的方式态度?’他说:‘科蒂斯医生,你具体是说哪个方面?我们在住院患者的治疗方面还从没接到过投诉呢。’”
“他们投诉不起,”我说,“他们都太过依赖别人的好心肠了。当然他们得受人照顾。年纪特别大的老人太吓人了,太有胁迫感了,我们忍受不了的。人终有一死[24],无一例外,所以他们必须要被当成宝贝小孩。这是为了我们好。我想再来杯威士忌。”
他越过旁边的一个人,把我们俩的杯子往吧台上一放,示意酒吧招待。
“我猜你是医生,要么当过医生,是吗?有这么多方面的专长。不是吗?那么是护士?不是。是社工?不是。”
对于不指望得到回答的这些问题,我一直都不认同。“是啊,你是对的。不过,简娜,眼下你就像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图画:看起来空白一片,跟白纸似的,而一旦你开始拿铅笔上色,图画就开始成形。我给你画的图只填充了一半颜色。嗯,如果我们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谁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
我又一次避而不谈。他伸手去拿回威士忌。
“我总是在想,”我说,“年轻人结婚的时候,身上没什么负担,对吧?难怪他们很容易就结婚了。我,约翰,娶玛丽为妻;我,玛丽,嫁给约翰为妻。双方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嗯,多多少少都是这样。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那就像是两块大陆碰撞到一起。”
他冷冷地说,语气里暗含刻薄的意味,让我又紧张又害怕:“你们当初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了?”
尽管我知道自己脸红了,但还是镇定地面对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说对了。不过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出头了,而弗莱迪有四十岁了。我们夫妻俩不是孩子了。”
“我十九岁结的婚。我是全身心地等着嫁娶。”
“而且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没错。”
“你一直以来都是和这个女人维持婚姻吗?”
“算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五年了。”
我心口遭到猛烈一击,一点都不夸张。痛得厉害。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定是满脸苍白,而在此之前我还觉着热,很不舒服。突然间—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而他和另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这整个情形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又荒谬可笑。不知什么缘故,天天出现的那些关于弗莱迪的梦境却显得很近,梦里的气氛悲伤凄冷,失落而荒凉。昨晚我梦见和弗莱迪两个人在白垩般黯淡的海岸边,头顶上海鸟低回鸣叫。飞扑而下的鸟儿发出鸣叫声,在我心头一响,我就醒了。
“我告诉过你,”他说,声音低沉,语速很快,非常不开心,“我告诉过你,我们应该将这一切搁置起来,不去触及。我们怎么就……我们完全不该说起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
我哭了。
“我这些天老是哭,”我说道,“你别放在心上。你没法相信,正常情况下我从来不哭。如果我发现自己哭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检查消化系统是不是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