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9/56页)
他从家人的住处走开,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心中的痛楚冲淡了怒火。他感觉到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胡子,顺着下巴流下。他再度感到饥肠辘辘。这回他必须小心点,晚上的人跟白天的不一样。最好别冒险去找张桌子坐下来。他去麦当劳,买了一块肥嫩多汁的汉堡,拿掉沙拉和面包,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然后他就出了小镇,朝着伦敦,朝着老妇人的家前进。他身上只剩下四镑,大概不太可能再幸运地遇上一辆摩托车。他是如此悲伤,如此孤寂,可是黑暗是他的家,黑夜是他的天地,晚上人们不会危险地盯着你瞧——那是说,只要你不要跟他们共处一室就没事。他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的夜空朦胧地闪烁着柔和的星光,还有几片薄云飘过。附近有一小片树丛,还算不上林子,但是足以供他遮风避雨。他找到一处灌木丛,安顿下来睡一觉。夜里他一度醒来,听见一只刺猬在他的脚边吹气,嗅他的味道。他坐着就可以捕捉它,但是并没有这么做,倒不是害怕手掌会扎满了刺,而是晓得舌头会被刺扎到:你无法像咬小鸟般咬一只刺猬。他在破晓时最早的清凉气息中醒来。没有鸟儿,这只是一小片稀落的树丛,他看得出来附近有人烟,也听得见车声。他可以在中午时分抵达伦敦他要去的那一区。前方是几小时提心吊胆的徒步路程;而他的肚子,哦,他的肚子,一再吵着要食物。他的饥饿弄伤了他,威胁着他。这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饥饿:清淡的面包或汉堡的圆形面包是无法满足他的。这是对肉的渴求,他嗅到了血的生鲜味道,血腥的气味:然而,这份饥饿感对他来说却充满了危险。有时候,当他被气味吸引到肉品贩卖店时,他的身体似乎因为食物匮乏而饥肠辘辘,双臂也不由自主地向肉伸出去。有一回他抓了满满一手的猪肉片,站在那儿大快朵颐,屠夫背对着他,嚼食的声音让屠夫突然转过身来——可是班一直跑,一直跑——从此以后他就不再进这些肉品贩卖店了。这会儿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够不花掉手中仅剩的四镑,又能找到肉吃。
他的双脚正带着他往前站在一座建筑工地的高高铁丝网外面,俯瞰着成堆的湿土、机械、戴钢盔的男人。他曾经在那儿工作过一段日子,他们雇用他是因为他的肩膀和手臂可以支撑两三个男人才举得起来的桁梁。其他人站在一旁看着他推开、用肩扛起和举起来。他曾经想要跟他们打成一片,加入他们的笑话和谈话,可是却不晓得如何融入。好比,他从来都不明白,他说话的方式为什么比他们的更好笑。他们打量他的目光严肃而谨慎。到了周末,是发薪日。这些全是为了各种缘故而非法打工的人,拿到的酬劳还不到工会行情的一半。可是班曾经赚取足够的金钱可以带去给老妇人,而且她也对他很满意。过了两星期后,来了一个新人,他从一开始就欺负班,嘲弄他,发出喃喃的抱怨和咆哮声。起初班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在暗指他;那回很危险,班站在高处,两脚腾空叉开站在桁梁上,街道在远远的下面,当这个男人推挤他时,他也没有立刻会意过来。工头立刻出面干涉,从此以后班就开始留意这个笑里藏刀、粗鲁爱现的红发小子,竭力避开他。又过了一个星期。发薪水的地方是工人们用来休息或下大雨时的避雨棚。他和红发小子是领钱队伍中最后的两位,这是他的敌人蓄意安排的,因为班一领到薪水袋,这个年轻人就从他手中把它抢走,一溜烟跑掉,还一路发出咕噜咕噜声,猛抓自己,又蹲得低低的再跳起来,然后又重复一遍:班晓得这是在装猴子。他去过动物园,参观过一个又一个的铁笼子,搜寻贴上黑猩猩、狒狒、猪人、猩猩、雪人标签的动物。动物园里可没有雪人,也没有猩猩,他一直想了解它们,因为他晓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跟他相似的生物。
他无助地望着工头,希望他会保护他,却只见他咧着嘴袖手旁观,他也看到了围观人们的嘴脸,他们自顾自握紧手中的薪水袋,那个表情,那个笑容。他早就晓得他们是不会帮他的。他白白工作了一整个礼拜。他实在太想杀人了,不得不走开。他听见工头在后面叫他:“如果你星期一来的话,会有活儿给你。”意思不是指钱,而是专门留给他那双强壮肩膀的工作,替其他人省去不少力气。星期一他是回来了,起先俯瞰着工地,双手扶着铁丝网,好似他是在里面,而不是外面,好似它是一个牢笼,下面是跟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不过红发小子没来,因为他抢了班的钱,心虚不敢回来。那一周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工作,注意脸孔,留意目光,避开他们,或是担负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他们来说吃力的重担。然后,那个周末他的薪水袋里却只有应得工资的一半而已。他晓得他平常领的是合法建筑工人的一半酬劳:可是那一半如今又减半了。工头的目光盯得他不敢再对视。这个人不是平常的工头,平常的工头病倒了:这个人是前天才从另一个工地调来代班的。工人们又围拢过来旁观,依然面无表情。他们期待他抱怨、抗议,甚至打一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粗壮的手臂和拳头。可是班太清楚了:事情只会越闹越糟。他小心地环顾四周,一张面孔看过一张,看见他们在等待,也看到了至少有一个人为他感到难过。这个男子低声对新工头说了些什么,可是工头还是掉头走开了,把本应属于班的钱吞进他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