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8/56页)

那儿有一条他很熟悉的长板凳。母亲很喜欢那座公园,还有那条长板凳,有时候她会在那儿坐一整个下午。可是此刻板凳上空无一人。班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如果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人们就会开始注意他。他尽可能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偷瞄人们的脸,寻找“那个表情”,然后他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看着他心里认为属于母亲的那条长板凳,等待着。他又饿了。他离开公园去找以前跟一帮好友常去的小咖啡馆,就是他当老大带头的那一帮玩伴,可是那家咖啡馆已经不在了。他在贩卖机上买了一块夹肉三明治,再回公园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见到了母亲,她捧着一本书坐在那儿。她的影子投映在草坪上,几乎延伸到他的脚边。他在心中复习他必须问她的所有问题,她的新地址,他确切的年龄,他的出生日期,她手上有没有他的出生证明。一股洋溢着爱的幸福感仿佛和煦的阳光充满了他的心,然后,就在他准备好了问题、准备向她打招呼时,却看见有个人穿越公园的草坪向她走去——保罗;来的人是保罗,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哥哥,想要一了百了杀了他的念头是他童年无时无刻都有的渴望。他就在那儿,一个高挑、瘦弱的年轻人,有着修长的手臂和骨瘦如柴的双手,还有他的眼睛。班不用看也认识那双眼睛:大大的、蒙眬的蓝眼睛。保罗向母亲微微一笑。她拍拍身旁的板凳,要保罗坐下来,牵着保罗的手握着。班感到怒火中烧,气得浑身颤抖,瞳孔变得深邃,仿佛要流血。他想要将保罗推倒,然后——他晓得一件事,而且非常清楚,因为有太多坏事了——他有某些感觉是世人所不容的。在这股激怒、这份恨意平静下来以前,他无法接近母亲,无法接近哥哥保罗。可是这些感觉越来越糟,让他几乎难以喘息,透过发红的双眼的凝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那个始终在他和母亲之间作梗令他苦恼的人,那个骗子,站起来一起走开。班尾随着他们,但是保持距离。他决心不要让他们看见,震怒因而渐渐平息。他并没有蹲下——那一招在森林和树林里才行得通,他直挺挺地站起来,悄悄地走着,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然后,他们接近了一幢房子,一幢比他们第一次搬去的那一幢更大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他看着他们打开大门,一起走进屋里去,门在他们身后甩上。

班正在努力厘清头绪。母亲从原先的大房子搬到一个小屋子。他记得她说过:“够大了,住得下我和保罗。”他将它解读成:可是没有大到连你也住得下。如果她再次搬家,而且又搬去一幢更大的房子,那不就表示其他人也都在那儿?至少有一些?他晓得他们全都成年了,不过他记得的是整个家的成长——孩子都在长大。在他心里的是另一幢屋子,挤满了孩子,还有大人。这幢屋子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一大群人……他必须冷静下来,沉住气,甩掉杀人的念头。他绕着这个街区愤怒地走开,再绕回来,又走开一阵子,再回来,然后,这幢新屋子的门面似乎变得像一张不友善的脸孔般陌生。接着他瞧见父亲快步沿着人行道走来。他只要抬起眼睛就可以看见班,可是他皱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压根儿连头也没抬。班晓得他不能继续在那儿闲逛下去了,街坊邻居会起疑心的,他们总是随时躲在暗处观望,即使你以为你看到的只有空白的墙壁和窗户,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总是隐藏着窥视的目光。他再度绕着这一街区走了一遍,这回他瞥见路克走进屋子,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孩:想到路克做父亲了实在教人难以理解。他想,全家人都在这儿,他的家人齐聚一堂。他可以走进去说,我回来了。然后呢?他晓得,他们以前为了他四分五裂,为了他吵得反目成仇,只有母亲站在他这边。那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用冰冷的水冲洗他,她却来带他回家;可是其他人要他留在那儿,巴不得他死掉。

天色渐渐暗了,街灯亮起,友善的夜晚降临。可是晚上他不可以在住宅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太久。他走过这幢屋子前面,里面的灯火柔和地照在他身上,仿佛在说:“进来吧!”他又走回去。他听见电视声,他好想进去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想到这里时,他仿佛又预见保罗将会如何尖叫,他就是无法跟保罗共处一室,他眼前也浮起父亲冷淡的面孔,他似乎总是在避开他。假设他就这样走进去,对母亲说:“请把我的出生证明给我,我就离开。”可是怒火在他心底鼓噪,因为他眼中瞧见的尽是如此痛恨他的保罗。怒火让他的手指握紧扭曲。好想掐住那个啪的一声就会扭断的纤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