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6/56页)
有一回,班跟玛丽进村里去提杂货回来,半路上有个男人拦下他,对他说:“听说你跟格林德利一家在一起。他们待你还好吗?”
“你要做什么?”班问。
“他们付你多少钱?就我对格林德利一家的了解,应该不多吧。你如果来帮我做事,我保证绝不让你吃亏。我是汤姆·万兹沃斯……”他重复这个名字,又说了一遍,“……随便问问附近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我的农场怎么走。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跟你说些什么?”玛丽问,班照实告诉了她。
班从来没有收过薪水单,也从未提及工作条件。以前进村时玛丽给过他几镑,好让他买牙膏那一类的东西。她很高兴他在乎个人卫生,而且喜欢他衣着整洁。
如今她说:“班,你晓得我是替你保管你的工资。”
他如何晓得?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件事。玛丽以为他很愚蠢,就像她的兄弟一样,但是现在她看见麻烦隐隐迫近了。
“你不会想离开我们的,班,”她说,“你帮任何人做都不会更好的。我已经替你存了一笔钱,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她指着她房间里一个高高的抽屉。然后她拉了一把椅子,扶稳椅背,逼他站上去。抽屉里面有好几沓钞票。在班看来,那些钱似乎比想象中更多。
“那是我的吗?”他问。
“有一半是你的。”玛丽说。
等他离开后,她立刻把它藏到别处去。
他舍不得离开的人是玛丽,虽然他喜欢牛,也爱看猪的滑稽动作。他觉得玛丽待他很好:替他缝补衣服,帮他买了一条厚牛仔裤过冬,还给他足够的肉吃。她从来不曾对他发脾气,不像她对她兄弟那样。
他过着一种其他人猜想不到的生活。他们全都早早就寝,反正没什么事好担忧,也没有电视可看。泰德通常都喝醉了,九点或十点就鼾声大作;玛丽收听新闻广播,听完就回房去。等屋子安静下来后班就翻过窗台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自由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有时他会捕捉小动物或小鸟来吃。有时他蹲在树丛后面观看小狐狸玩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背靠着树干坐着,倾听猫头鹰的叫声。要不然他就站在乳牛的旁边,一手搂着牛的脖子,用脸摩挲着。它身上传来的暖意,以及转过头来闻一闻他的气味时,呼吸在他手臂和腿上的热腾腾香味,意味着温柔的安全感。他也会倚靠着篱笆的柱子仰望夜空,在晴朗的夜里他会对着星星唱出一首低喃的小曲,要不然就是手舞足蹈,抬腿顿足。有一回,玛丽以为听见了一个可疑的声响,走到窗边,瞥见了班的身影,她在漆黑中蹑手蹑脚留下来观看与倾听。那真教她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她何必在乎他如何寻欢作乐?要是没有他,动物就没人饲养,牛奶就没人挤,猪也只会生活在肮脏的窝里。玛丽·格林德利对班有点好奇,但是不多。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有太多麻烦了,顾不了其他人。她把班来农场帮忙看成是上帝对她的仁慈。
之后,泰德喝醉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下一个本该是马修,那个半跛又不停咳嗽的男人,结果却是玛丽心脏病发作。各种官员突然变得好奇,其中一位要求调查原因,问了班一些问题。班本来想说他们还欠他工钱,可是直觉却对他大叫“危险”,所以他就跑掉了。
他先去了一座酿苹果酒的农场采苹果,后来又去采蔓越莓。其他采果工人都是波兰人,多半是学生,被劳工承包商用飞机送来,尽管工时很长,开心的年轻人依然决心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班沉默而机警,时时提防着。那儿有篷车可以过夜,可是他痛恨跟别人挤在一起,车上空气也不好,所以晚上跟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听完他们的歌曲和笑话以及笑声后,他就独自带着睡袋到树林过夜。
等到采收期结束时,他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感到很开心,因为他晓得身无分文会让人走投无路。有位爱唱歌和爱开玩笑的年轻人,趁他睡觉时偷走了他吊在树干上外套里的钱。班强迫自己回农场去,心里想着那个抽屉里的钱有一半属于他,可是房子已经被查封,牲畜们也不见了,房子四周爬满了荨麻。他并不关心马修,马修很少跟班说话,要有也只是一些粗鲁的话,好比老狗死的时候他说:“我们不需要别的狗,我们有班。”
他回家去找母亲,可是她又搬家了。他必须费点心思来寻找她。有一幢屋子,但是一点儿也不像他心目中的家。他无法逼自己进去,因为他看见保罗在那儿,“怨恨”这个敌人差点儿让他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