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2/56页)
亚力和特雷莎跟随着友人,正奔向这一幕,这使得附近的海滩变得寂静无声。特雷莎用葡萄牙语对着警察高喊:“停,叫他们住手,他是跟我们一起来的!”
“是谁?”从这群攻击者下面传来班的咆哮和吆喝,根本看不见人影。
警察看到什么就打什么,一颗头,一条手臂,一条腿,也揪住一些青少年的头发,将他们抓起来。有人叫了一声:“警察来了!”这群青少年立刻作鸟兽散,拔腿就跑,其中有些还挂了彩。有一个好像断了一条手臂。班低头弯腰蹲着,双手护头。他的衣服几乎都被扯下来了,他的衬衫则在一个逃窜而去的青少年手中,他脏掉的鞋子也不见了。
特雷莎跟警察展开尖锐的诉愿争执。“他是跟我们——他是跟着他的……”她指着亚力,“我们在拍一部影片,是为电视台拍摄的。”这个临时想起来的托辞让警察作罢,退后几步。他打量着班,那一双毛茸茸的肩膀,那张多毛的面孔上挂着痛苦的笑容。
特雷莎一手搂着班,他的胸膛痛苦地吐出闷气,发出咕噜咕噜的怨声,特雷莎晓得它可能会转变成呜咽,她晓得,这必然会在警察的脸上引起一个反应,那就是停止愤慨忧虑,开始变得残酷。
“走吧,班。”她说着带着他走开。亚力走在班的另一侧,班没理他,只望着特雷莎,用充血的可怜脸庞恳求她救他。
警察站着凝视,目送他们离开,亚力、班和特雷莎走在前头,其他人尾随在后。
公寓里的客人依然围坐在餐桌旁,几乎没有察觉班走了,只有少数人出去追他。他们向来只看过班穿着干净、帅气衣服的模样,如今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特雷莎带班去浴室,然后像老妇人般毫不尴尬地脱下他身上剩下的衣物,温柔地对他说:“没事了,现在你安全了,别怕,可怜的班,站到浴缸里来,这就对了。”特雷莎冲洗掉沙子和泥土,止住他额头伤口的血,把他被撕破的长裤丢进洗衣机,再取来干净的衣服,帮他穿上,他听话地让她替他做这些事,顺从她的要求转身、举起手臂或抬脚。
他吓坏了,呼吸不顺,脸色苍白,眼底有一抹阴郁、失落的神情。
她跟他一起坐在他的床上,摇着他:“没事了,班。我是你的朋友。没事了,以后你就会明白。”
那一夜是亚力离开的前夕,特雷莎本该在他的床上跟他共度春宵,结果却跟班在一起;他穿着整齐地躺在床上,没睡着。她握着他的手,轻柔地跟他说话。她为他的消极被动和漠不关心感到忧心忡忡。这个在短暂人生中见识过各种人间疾苦的年轻女人,很清楚班,这个未知的生物,正处在危机中,经历某种内在的蜕变。
早上,两个男人启程赴机场,特雷莎跟班被留在公寓里,有足够的钱可以养活他俩。班的钱大部分都还没动用。
现在班从房间里出来,坐在大餐桌旁,不像过去那样怕碍手碍脚,老是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他坐在那儿环视这间空无一人的客厅,看着特雷莎收拾和打扫,并且乖乖地吃下她为他们俩做的食物。
他的确改变了。海边那一幕带给他某种领悟,青少年蓄意的欺骗,还有攻击,以及他尽管孔武有力还是难以招架的无助——他们人太多了,按住了他,压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使他的愤怒消失,只留下哀伤,因为他晓得在那短暂的片刻中——或许三分钟,甚至更少——他的身体是全然无助的。一直到那一刻之前,他总以为凭着自己的蛮力,还有个依靠;还有最后一道防线,不必完全任人摆布。可是这回,人们萌生残酷的恶意企图伤害他,他竟然无力保护自己。
他问特雷莎:“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特雷莎晓得他以前住在伦敦,心想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可是她谨慎地说,她只确定亚力一定会送他回家。
“我想回家,”班说,“我现在就要回家。”
特雷莎收拾完屋子煮好饭后,端了一杯果汁来给班,自己也拿了一杯在他身旁坐下。他真希望她会一手揽着他的肩膀,这样她柔软的黑发就会垂在他身上,她的确这么做了。“可怜的班,”她说,“可怜的班,我为你感到哀伤。”
“我要回家。”
特雷莎也想回家,像班一样,她也几乎不晓得可以称得上是家的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
这是特雷莎的故事。她出生在巴西东北部的贫穷小村庄,近年来干旱肆虐,动物死光,良田化为黄土。她记得干旱和饥荒,亲眼看着邻居大举迁往南方,去里约或圣保罗。父亲说他们家也必须离开,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父母带着四个小孩就此离乡背井,特雷莎排行老大。他们搭巴士走了一段路,然后就得在乘车或吃饭之间做抉择。他们徒步走了好几天,靠面包填饱肚子,或是到田里偷玉米,越往南走田野也越翠绿。最后他们来到里约市外一处拥挤的贫民窟,那儿的房子盖在山坡上,一间比一间高,越高越好,因为下雨时污水会被雨水冲刷下山。他们用仅剩的一点钱,在山顶的树干上用塑料布搭了一个窝,下面是类似的简陋棚户区和好不到哪儿去的住处,杂乱无章地挤在受到雨水侵蚀而逐渐变得狭窄深陷的道路裂缝之间。钱终于用光了,一点也不剩。父亲跟着其他同病相怜的男人出去抢工作,有时找到了一两天的临时工。他们又饥饿又绝望。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起初特雷莎也不明白,她只晓得贫民窟的女孩出卖身体赚钱。父亲没说什么,母亲也没说什么,可是她懂得察言观色,他们希望她养活一家六口。特雷莎向已经在养家的女孩打听。她们晚上徘徊在军人出没的军营附近,或去小混混逗留的咖啡座。这些女孩大都觉得自己很低下,是垃圾,无法冀望更好的境遇。想要往上爬就得有钱买件好衣裳和鞋子,可是她们一拿到钱就落入家人手中。特雷莎是个聪明的女孩,有远见,她可不打算一辈子当阿兵哥泄欲的妓女。她先跟另一个女孩一起出去,看看事情是怎么进行的,轻易就吸引了一个阿兵哥,靠墙站着就要了她,他给了她足够的钱买好几天的食物。特雷莎好怕染病,也怕自己永远无法脱离这种生活。只要有机会她就跟士兵出去,存下足够买衣服和鞋子的钱,其余的交给母亲。“这是全部吗?”母亲说着把钱收走。她的声音沙哑,目光羞愧,时时责骂特雷莎,虽然她们以前曾像是好朋友。贫民窟居民每天黄昏目送女孩出门时,都恼羞成怒地碎碎念,每当她们回来时,男人们又会来纠缠她们,强迫她们免费跟他们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