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1/56页)

特雷莎说:“他不想去。他很害怕。”

整群人都静静地听着:咚,咚,咚。

“再这么下去会撞昏他的脑子的。”有人开口。

“不会的,不会的,”亚力说,“别理他,没事的。”

客人走了。亚力和特雷莎坐在那儿听着。这事让人感到不安,特雷莎忍不住热泪盈眶。光是听着,她的心就抽痛不已。撞墙声一直持续下去,不曾间断。她回班的卧房去。他一边撞头一边啜泣,小孩般地呜咽。特雷莎跪在他身边,伸手搂着他,安慰他:“班,亲爱的班,可怜的班,没事了,我在这儿。”他发出一大声痛苦的怒吼,转身扑向她,她感觉到那张毛茸茸的面孔贴在她赤裸的胸脯上面,晓得怀中搂着的是一个小孩,至少是一个孩子的苦痛。“班,没事了,你不必去任何地方,我答应你。”

她留在那儿陪着他,在地板上搂着他,他渐渐停止了啜泣。亚力关心她,来门口瞧了一眼,又退出去。班安静了下来,特雷莎将他拉起来,送上床。她回到外面找亚力,用挑衅的含泪的目光向他挑战:“你不能带他走,我答应过他了,你不能这么做。”

“好吧,我想我们不是真的需要他。”亚力说。

可是他们要去的山区依然在下雨,每夜人们围坐在餐桌旁吃吃喝喝,争执,开怀大笑,就听到隔壁,隔开这间客厅和班的卧房的墙壁,咚咚地传来班的痛苦和愤怒。

他的愤怒威胁着要从心底迸发出来,跳到手掌心中;他想打人,想咬人,想摧毁,主要对象是亚力。班并不相信特雷莎的话,不相信亚力会把他留在这儿:亚力只是在哄骗特雷莎,就像他使诈把班骗到这儿来一样。

那个咚咚声好可怕,直接向在场每位倾听者的神经控诉,让人根本无法忽视它。他们全都很努力,可是谈话中断,变成专心地倾听。亚力会说:“别理他,他伤不了自己。”谈话就再度展开,达到高潮,好盖住撞墙声,可是所有的面孔都流露出领悟、恼怒,甚至恐惧的模样,不久他们又再度安静无声,他们的酒杯拿在手上,食物被抛到脑后,忘记了。砰,砰,砰,撞在墙上。

“他一定弄伤脑子了。”鲍罗抗议,可是亚力又说了:“不会的,孩子都这样,这没什么。”

事实上,夜晚的撞墙声告诉了亚力,他在尼斯饭店产生的幻象,虽然一直鲜活地保留在他的想象力中,却不足以带这部影片通过势不可免的重重困难、危机,与难以预料的事。但他依然必须拼凑出一个剧本,至少要有一个详细的大纲,才能吸引更多资金,真的把它拍出来。

虽然山区依然在下雨,亚力和鲍罗还是决定飞过去。他们预定星期一出发,到了星期日,从中午起,这座欢乐公寓就挤满了人。导演至少要离开一个星期。在这间好客的公寓里只剩下班和特雷莎,她会照顾他。班可以听到谈话声,谈着所有的安排,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好似那是一个笼子。他走出房间,站着看所有的人。他们没看到他在那儿,他们全都有点喝醉了,彼此很亲切,有点吵闹。特雷莎的手臂搂着亚力,她的黑发垂在他的脖子上。班走到门口,独自离去。那是午后,接近黄昏,阳光已经打斜,夕照四射,没有日正当中那么耀眼。班不晓得自己想做什么,他走向变成一片耀眼蓝色的海洋,在墨镜后面的眼睛隐隐刺痛着,但是并不严重。呈现在他面前的,是长长的白色沙滩,有好多人在那儿躺着或嬉戏着。在浪花中跑跳的人更多。女孩们都穿得好少,他不得不看了才能决定:是的,前面有一小片布遮着,还有更小片的东西藏住奶头。他胸中充满了难以压抑的愤怒,想伤人或杀人,他精力旺盛。他沿着海滩的边缘走,努力不让四处反射的夕照碎片刺进他的眼底,他倾听着海浪、人声、笑声。那一大群人,这么多人,全都晓得如何和平共处,尽管他们的肤色、身高、体型不尽相同,没人因为他们跟别人不一样,就盯着他们瞧。

那片海滩,就像里约的其他海滩一样,也有扒手帮派出没,多半是孩童或青少年,他们在班从街道转入海边起就盯住他了。他们有个戏法是这样玩的:先派个青少年,或者年纪更小的,丢一团油到想捉弄的对象的鞋子上,起初被捉弄的人可能没注意到,后来才发现一只或两只鞋上沾着恶心的白色油脂。班发出一声怒吼。这些恶作剧的孩子是分组运作的,平行地跟在受害人身旁,等他看见这块斑点时,其中一个跑上前表示愿意将鞋子擦干净,并开出一个价钱。班身上没有钱,而且他已经早就气得快抓狂了。他逮住这个正带着抹布弯下身子假笑的青少年,握住他的手臂并且开始勒紧他,而他——不是这个青少年,他已经没气了——则愤怒地咆哮和怒吼。全帮的人立刻围过来拯救他们的同伴,有个巡逻警察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跑过来。如今班的身子在一群半裸的小男孩下面苦苦挣扎,不时可见一条手臂、一条腿或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