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4/56页)
她有一个星期没有去饭店外面的露天餐厅,等她再去时,她又买了一件新洋装,一件绿色的,而且生平头一次上真正的发廊去做了头发。她是那些桌旁最美的女人,立刻就钓到了另一个客户,一个希腊人。她的饭店生涯十分顺利,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家人都吃得饱了,她的存款也增加了,她计划脱离妓女生涯。她现在没有像过去跟阿兵哥在一起时那么害怕染病,不过还是很紧张,她去看过医生,对方告诉她,到目前为止她很健康。
当妓女是很花钱的。她晓得这个行业成本太高,昂贵的衣物、饮料、化妆品、做头发,还要付钱请饭店的女服务生保管她的好衣服,这笔费用相当于她父亲当个穷农夫的一生所得。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幸运的突破:她晓得,她很幸运。她的客户当中有位美国人,在剧场工作,用她做当地风俗习惯的消息来源,带她去勘查外景景点,要求她翻译一些简单的事情——到这时她已经学了一点点英语,不多,但是足以让她看起来好像懂得很多。所以她在电视、电影、剧场那个圈子里渐渐出了名,而且有了工作。虽然正经工作赚到的钱比较少,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妓女生涯。她在里约租了一间廉价房间:终于有地方可以存放她的钱和衣服。她每隔几天回贫民窟一趟,母亲苦涩地讽刺她,说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儿,打算让全家饿死,很快就要插翅飞走了。其实母亲知道特雷莎永远做不出这种事,两人都晓得母亲只是恼羞成怒。特雷莎告诉她,她有份好工作,可是父母并不相信她,只是假装相信,给她留个面子,也给他们自己留个面子,这样他们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在靠一个妓女出卖肉体过日子。
这个家庭比贫民窟的许多家庭都过得好一点。父亲盖了一间铁皮屋顶的砖房,好躲避大雷雨。屋里有两间房间,里面不是住六个人,而是三个,母亲、父亲和体弱多病的小妹。特雷莎的两个弟弟,大弟十四岁,二弟十二岁,都加入了横行街头的少年帮派,靠偷窃过日子,有什么就偷什么。他们回家来都只是来要钱的,一得手就又走了。有时候,特雷莎看见街头少年帮派时,总要放眼寻找弟弟,只见他们急急忙忙经过,要不就是眼神茫然地在人行道旁闲晃、吸毒。他们自己吸毒也贩毒。她责骂他们,可是晓得她应该要畏惧这些酷酷的残忍的街头少年,他们为了区区一把零钱就杀人不眨眼。可是她帮忙带大他们,最近还养过他们,因此她觉得她有资格教训他们。她给他们钱,又得提防这些帮派,因为来要钱的可能不止她的弟弟而已。
两年前,亚力在写剧本时雇用了她,他们成了情侣。起初她只是帮他一个忙,不希望他以为她是随工作附送的。不过他根本不介意,甚至没注意到其中有什么差别。他喜欢她,依赖她,根本不知道她曾经走过艰辛的肮脏道路——起先真的是从遥远的濒临消灭的村落走出来,然后是利用她的肉体来逃离贫穷。他向来随遇而安,在里约有可爱的特雷莎,当然是他应得的。他习惯过优越的生活,出手大方。“我有个母亲,”她说,“我要奉养她。”所以他给特雷莎一份丰厚的薪水,比他原先想给的还多。多亏了母亲的存在。
特雷莎思考自己的处境,不禁感到一阵恐慌。母亲,父亲,还有体弱多病的小妹,全都依赖她一个人接济,她还计划要拯救弟弟们。问题是,她跟一个小歌星分租来的公寓房间极小,无法接弟弟来同住。如果她能够赚更多钱,找个好一点的住处?可是她不打算回去当妓女。责任就像她必须扛起的沉重袋子一样压在她的肩头上。她今年十七岁,但假装二十二岁,就像她假装自己懂得的英语比实际上还多一样。她经常梦见故乡的村庄,虽然那儿很穷,生活很苦:至少她在那儿曾经得到照顾。她渴望有个人站在她和环绕着她的险恶处境之间。她知道,她要的是母亲强壮的臂膀。
所以,特雷莎坐在那儿,一手撑着头,心想一个不久前还在泥巴中奔跑的小女孩,怎么会这么快就扛起如此沉重的负担,跟她一起坐在桌旁的班,则一直哀叹:“我要回家。”有时特雷莎伸手搂搂他,“可怜的班。”甚至,“你是个好孩子,班。”即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不忘提醒自己,这可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大男人,护照上说他三十五岁了,尽管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只有十八岁。人们把他当作更年轻的人对待,因为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她想,你怎样对待一个人,他就有怎样的举止。所以她改变自己对待他的方式,像要求成年人似的要求他帮她做点小事,像是做份三明治,或泡杯咖啡;她相信因此在他身上看到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