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8/56页)
班坐在那儿,让伤心的怒火消沉,慢慢松开拳头。
他想起了理查德:如今想来理查德才是真正的朋友,他是真心喜欢他。
班坐了好久,双腿张开,拳头搁在膝盖上,上身向前倾,注视着。有一度他伸出一只手臂,有着大大手掌的粗壮手臂,凑近亚力放松搁在那儿的手,如此接近。亚力的双腿藏在牛仔裤内,可是班晓得,相较之下他自己的腿像树干,把裤管绷得紧紧的。躺在那儿的那张脸:比起他的来是如此小,如此精致;在随意扣上的衬衫底下隐约可见胸膛有一点点毛。他们的胸毛是如此相似,这个亚力和他,然而又是如此不同……有一点,他用双臂就可以压扁亚力,亚力甚至没有招架的余地。
班站在窗边。瞧着天空的烈日会刺眼,所以他向下俯瞰。他们住在五楼。不像老妇人家那么高。人们在下面走来走去,说着新语言,一种庸俗、黏嗒嗒的说话方式,好像口中含了糖果似的。电话铃响,亚力没反应。铃声一直响。班拿起听筒,用英语说:“亚力睡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她听说亚力来了,要过来看他。亚力醒来后,班告诉他有个叫作特雷莎的女人要过来。亚力虽然还很疲倦,却立刻跳起来说:“哦,特雷莎,真好,太棒了。”他去淋浴,换上干净衣服回来。当时大约傍晚六点钟。亚力带班下楼去门厅等待,人们纷纷赶来,越聚越多,最后一共有十一个人,一起去亚力说班会喜欢的餐厅,因为那儿主要供应肉类。
他们都试着跟班交谈。你打哪儿来?你跟亚力一起工作吗?你做电影还是剧场?——那一类的事,班的回答让他们无言以对,因为他全都答非所问。比方,问他打哪儿来,他说,尼斯的爱克希尔逊饭店,当这位友善而好奇的人继续追问时,他又说他不是苏格兰人,但是不知道自己故乡的地名。所以他们全都小心翼翼地对待班,表面上虽然亲切,努力不去盯着他瞧,可是班晓得,只有特雷莎才是真正的亲切:他感觉得到她是真心的。
这是里约特有的餐厅,餐桌上已经摆着好几盘西红柿、泡菜和蘸酱,不过人们主要是为了烤肉而去的,那儿有各种肉类的腰腿肉和肉块,主要是牛肉,展示在浅盘上或烤肉扦上。班从未见过这么多种肉,数量又这么多,感到很开心,可是他的悲伤太强烈了,让他无法真正好好享受。这些闲聊、拥抱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听不懂葡萄牙语的交谈,感觉上就连英语也变得支离破碎,难以理解。不久这一切就结束了,然后他就跟亚力和其他几位坐上一辆汽车。他们沿着滨海公路向前开,月光洒在浪潮上漂来荡去,辉映着高楼通明的灯火。在饭店里他听到了未来几天的安排:这些人好似都在期待着一个假期。
回饭店房间后班脱下衣服,记得把它们挂在衣架上,像平常一样,光溜溜地爬上床。他看着亚力换上上床的服装:睡衣。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像他自己小时候一样,可是他讨厌睡衣。他睡着了。
现在换亚力来做班稍早做过的事。他坐在自己的床沿,倾身向前凝视班。他甚至伸出一只手臂,像班先前那样,并且拉起自己的睡衣裤管和班的腿比一比,那只腿因为天气太热而伸到床单外面来。班的腰部盖着床单。亚力心想,他有隐藏私处的本能,对一只动物来说那倒稀奇。不过他并不是动物。可是如果他不是动物,那么,这份独白似乎有一再重复的危险,而且太频繁了,不但在亚力的脑中如此,在大部分人脑中亦如是。
亚力终于睡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饭店吃早餐,吃了许多水果,然后他们就带着行李搬到亚力租下的公寓去,就位于滨海公路附近的街道上。搭电梯时亚力向他解释,他们的公寓位在三楼,不太高,但班依然不喜欢搭电梯。公寓里有两间宽敞的卧房,中间隔着更大的一间客厅。还有一间不大的厨房,浴室有淋浴设备和厕所。班有自己的房间。亚力觉得这大概有点危险,可是他需要有自己的房间:原因之一是他在这儿有个女朋友,特雷莎。这是自从班离家以来头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他直觉地巡视窗户是否有铁栅栏:没有。可是他还是觉得被禁闭了:不断测试大门,是的,他可以出去再回来,他有一把钥匙。这不是一个陷阱……可是这间房间,有单人床和大大的窗户,就像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现在是日正当中。亚力说他有时差,班以为这表示亚力生病了:他不记得自己生过病。亚力回自己房里去,说晚点儿会有一些人过来,等他睡醒他会带班出去走走,再买点食物回来自己下厨。班在自己房里焦躁不安……俯瞰下面街道,他听得见那种黏嗒嗒的语言交谈的声音……眺望对面窗户,他可以看见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但是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他进了客厅,那儿有些杂志,可是他不认识这些图片和照片上的人,他晓得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我要回家,他不断在脑海中悄悄地、重复呼喊: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