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6/56页)

让亚力感到不安的是,等影片一拍完,一切都结束后,还剩下班,而他需要人照顾。现在班白天跟亚力在一起,有时候晚上也是。目前没问题。亚力在海岸沿线和山上小镇都有朋友,他曾经尝试带班一起去访友,可是实在不容易,也很紧张,所以他就没有再尝试第二次。那么,被亚力抛弃的晚上,班都做些什么呢?他小心翼翼地进城去,仿佛是去打猎或偷窥,去找女人。他找到过一位,再次被责骂为禽兽和猪,可是他只晓得自己被拒绝了。

亚力终于有了一个点子。他要回南美去拍片。这回去巴西。那儿他有熟人,甚至拍过一部短片,导演过一出戏剧。他决定不把故事背景放在北欧,虽然这儿有侏儒和守护神与山灵的联想,还有棕仙以及更精致的小仙子和小精灵。但他打算放弃这一切,去南方,深入丛林到……可是他还没有发展出一个结果,他心中还没有一个成形的故事。他将前往里约,带班去那些丛林里,那儿的蝴蝶大得跟鸟儿似的,漫天飞舞,那儿的历史像欧洲般古老和野蛮——然后他会让心中随意浮现幻象。

他向班述说了南美,形容了巴西和里约。像往常一样,他并不晓得班听懂了多少。他习惯注视着那个道尽一切的假笑。班问,他们是否要搭飞机,说他曾经搭过一次小飞机。他形容了俯瞰伦敦的情形,他看到了老妇人居住的地方以及詹士顿工作的街道——就是以前詹士顿工作的地点,可是如今他已经离开了。他没有提起从伦敦到法国南部的飞行,因为他无法相信他曾经搭过那架飞机。巴西很远吗?他问。离哪儿很远?亚力想知道,但是没问出口。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内疚。好吧,他答应自己,他一定会负责送班回来,如果不是送回这里,就是回伦敦,到有朋友可以照顾他的地方。

所以班领出了剩下的钱,他们俩就飞往里约热内卢。

事情当然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首先,他们必须先搭飞机去法兰克福,再转机去里约。班站在一行人中间,一手拿着护照,一手提着行李,亚力就排在他前面。外面地中海的艳阳眼花缭乱地照射在玻璃窗、汽车、树叶和云层上。可是班虽然戴着墨镜,还是半眯着眼睛,他的脸上又浮现假笑。站在报到柜台前,他心想,或许我要回家了?身旁的亚力替班选了窗边的座位。上飞机时,这回他晓得这是飞机,而且是个靠窗的座位,有亚力坐在他身边,他可以把他看到的景象,跟他从小飞机上看到的伦敦,联想在一起。然后云层就笼罩了飞机,他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着强光,刺伤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睛,向后靠,亚力说:“只要一个钟头,班。”意思是指,到法兰克福,可是到那儿以后一切又重来一遍,人群,自动扶梯,强光,沿着走道走,然后手中握着登机证,在登机门候机。他拖着脚步,咧着嘴假笑,跟随着亚力前进。

亚力看着这个苦恼的家伙,感到毫无把握,真的很担心。他很想用力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他:“班,没事的,你等着瞧。”可是昨天,他给了他友善的一击,就像在美国对待男性朋友时那样,却看到那双绿眸子立刻抽搐变形,激动地翻脸发怒,还有那双拳头……亚力不晓得当时他险些被那双壮硕粗大的手臂打伤,也差点被那些牙齿一口咬在脖子上。他并不晓得那是一个危险时刻。

愤怒让班的眼睛蒙上一层红光,手掌则充满了杀人的念头——他刚才拼命克制自己,才压下这股怒火。他晓得自己永远不可以松开那把怒火,可是当亚力打他时,就像刚才……自从他晓得老妇人死了,詹士顿和丽塔也不见了以后,这份哀伤就不断在他心中加深,愤怒正是它的伙伴。他几乎不晓得他究竟是要痛苦地咆哮哀嚎,还是要发狂出去杀人。

穿过漫长蜿蜒下降的走廊,才来到进入飞机内部的门口。班很难相信这是一架飞机:它好大。他几乎看不完它究竟有多大。他明白他不是要回家,可是在心灵深处,他始终挣扎着要保持镇定,要了解,他告诉自己,他得到保证要回家去,他被出卖了,而亚力正是出卖他的人之一。巴西?巴西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那儿?他为什么必须去拍电影?

这一次他没有眺望窗外,因为他晓得他只会看到刺眼的白云。十一个钟头的飞行,那么漫长的时间局促在狭小的座位上,班该如何打发呢?他们搭的是经济舱:亚力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浪费了。

上饮料了。亚力告诉班必须喝点儿水,班照喝了。要不要给班吞颗安眠药?可是他的新陈代谢可能无法适应药物:像猫,如果吃了人类的止痛药或安眠药,可能会受伤,甚至死亡。还好难题解决了,因为班又睡着了,手中紧紧抓着他所痛恨的安全带。他体内的压力太大了,实在无法承受,他曾在中途醒来,睡眼惺忪地张望身边后,很快又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