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4/56页)

理查德就这样离开了班的生命,去寻找他自己的新家,在那儿过着自由人的生活,脱离了他这半生以来天天被追捕的日子,但是法网早晚会再度网住他的肩头;或许他临别时差点哭出来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体认。他的计划并没有得到好的下场。你或许可以拿二十五万英镑去买户不错的住宅,可是你必须生活,支付开销,还得吃饭。所以理查德又走回犯罪的老路,他的故事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结局。

班坐在床上,从墨镜后面盯着窗外的蓝天。自从来到这儿以后,理查德一直陪着他,现在他走了。老妇人死了,丽塔和詹士顿也不知去向。在他曾经逗留的公园长板凳和门口走廊以及火车站的游民世界里,某个陌生人可能会整夜缩在你身旁睡着,如此靠近你,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传过来温暖了你。然而到了早上,他们就走了,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松垮,毫无重量,没有归属感,仿佛可以掉落到地板下,或飘浮在房间里。然而,他在这儿又有个住处:接下来两周的住宿费用都已经付清了。他可以一直躲在房间里;也可以到外面去,去以前跟理查德去过的街道。他饿了。理查德说过,如果他觉得外面的世界难以应付,就吩咐饭店把酒菜送到客房里来,可是对班来说,任何他从来不曾单独做过的事,都是陷阱,可能令他陷入困境,错误百出。在大厅里,他对接待柜台的女人报以笑容,再到咖啡座去。他去他最熟悉的咖啡座。侍者送来他常吃的牛排,还有一些水果。理查德曾经逼他练习付账,他放下侍者用英文告诉他的金钱数目,可是他晓得这比过去还多。他也去了市场。如今,由于理查德不在身旁,没人来充当他和这个闹哄哄的刺眼世界间的保护网,法语的声音充满了不明的意义和威胁,让他感到十分痛苦。他俩曾经在市场买过水果,所以班在水果摊边指着葡萄和桃子,他听不懂女性小贩说了些什么,只好将握着钱的手掌伸出去——看着它全部消失。他从她转身将钱放入口袋时流露出来的得意笑容就明白,他又上当了。他察觉到人们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晓得人们对他议论纷纷;他坐下来,就像他跟理查德一起去咖啡座时那样,坐着观察周围的人生百态——他晓得他必须经过点果汁和付账的仪式——所以又站了起来,意兴阑珊地走回饭店去。他感到一阵恐慌,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刻。孤独无依的经验正在反复告诉他,他是孤独的,他是孤独的。他感受到危机四伏,他是对的。他曾经受到理查德的保护,如今没人来保护他了。

他回自己的房里去。那一夜他走进城里最贫困的区域去,想找个女孩子,可是没有找到,计划第二夜再去碰碰运气。他想念丽塔,因为如今他只记得起温柔,可是在他沉沦在蔚蓝海岸沿岸,四处漂泊,追逐妓女的笑容,冒险卷入种种麻烦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一位从纽约来的电影人站在接待柜台前,跟两位正在为他安排回纽约班机的小姐闲聊。亚力年近中年,可是在美国式的打扮下看起来颇为年轻,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非常健康,穿着明亮而昂贵的时髦服饰。这次空手回美国去对他来说是个挫败。经过漫长的焦虑和危机后,他在三年前拍了一部电影,不是他想拍的那一部,因为他一直无法募足资金来做这件事。他的第一部影片是拍青少年在南美洲都市中变成罪犯和毒枭的故事,为他赢得了足够的注意力,因此他的第二部影片将会受到瞩目。这一次他将要筹拍他真正想拍的影片,即使这很花时间……这的确很花时间,而资金又越来越少了。这一年来,他像个疯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部影片,哪个故事?点子在他的心中、梦中打转,将他带到这座城市或那个乡村,完全占据了他,最后却又离开他——它们就是不够好;接着他的心头就又浮起另一个点子。他着魔的程度之深,似乎他所见到的每个人、每条街道、酒吧或火车站,都向他暗示着一部电影。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电影场景中千变万化的幻影,他晓得他已经几近疯狂。近半年来他确信他将要开拍地中海海港早年的风光岁月,这就是他流连在尼斯的缘故了。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的点子具体成形,现在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然而,他并不想离开这段海岸,以及他对它的梦想……班从电梯走进大厅,亚力的目光跟随着他。班走出旋转门到外面的大街上,停下脚步,又折了回来,有气无力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他咧嘴作笑,或许是想起了一个迷人的私密念头?亚力,几个月来看着任何事或任何人,心中总是充满着明亮的诱人场景,此刻看见的是,在低垂阴沉的天空下矗立着一座幽暗的山坡,山上堆积着黑色的岩石,长着古代生命力旺盛的树木;他听见水声四溅,有个人出现在一道小瀑布旁,矮矮胖胖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着强壮有力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他对亚力这位外人现出有敌意的目光,并发出呵斥声,瞬间从岩石后面和树林间就涌现一群和他相同的生物。他们跑上山坡,进入山坡上的一个大洞穴,聚集在那儿守卫,看看这位不明人士带来怎样的威胁。在他们下面有一大片古老的树木,亚力发誓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种,四周尽是锯齿状的岩石。这一群生物是什么东西——侏儒?雪人?亚力在照片和电影中从未见过。他们坚守着地盘,瞪着他。最高的是五尺四寸,其他的则矮多了,或许是女性?毛发从腰部后面垂下来,实在很难说他们究竟是男还是女。肩膀上是粗糙苍白的毛发、胡子、碧眸。他们手中握着棍棒、石头,有些像刀子般锐利……幻影消失,亚力盯着穿着入时的班,而班则盯着旋转门,心中想着他要回伦敦去,去寻找理查德,毕竟,保管箱中还有一笔钱是属于他的。可是詹士顿会……就是想到了詹士顿,恐惧的假笑才会再度浮现在他脸上。班已经明白,詹士顿向他撒了谎,欺骗了他,如今将他孤立无援地留在这儿,周围尽是一些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