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31/38页)
小女孩躺回床上,然后拿过玻璃杯,急切地喝下去。就在玻璃杯见底的那一刻,母亲站起来说:“我再给你调一杯来。”
“留下陪陪我嘛,留下陪陪我。”
“艾米莉,我不能。你又在闹别扭了。”
“爸爸能来吗?”
“可他忙着呢。”
“他不能为我念书吗?”
“你现在可以自己看了,你是大孩子了。”
那女人拿着空杯子出去了。女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吃了一半的饼干,拿过一本书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吃一边读。她的四肢总是动个不停,翻来覆去,调换姿势。那只闲着的手触摸面颊、头发、肩膀,触摸身体的各处,越来越往下,快到她的阴部,也就是她的“私处”了,但她的手迅速收回,仿佛那个区域是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的。然后她抚摸大腿,两腿交叉,又松开,动着,扭着,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吃一边读。
此时,艾米莉躺在我客厅的地板上。
“亲爱的雨果……亲爱的,亲爱的雨果,你是我的雨果,你是我的爱,雨果……”
我心里充满了大人看着孩子成长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不耐烦和无奈。此时她被圈定在了她的年龄之中,但她又是和墙后面那些场景连接在一起的统一体,墙后面是她这个人的原产地。但她自己看不到,也无法知晓那些场景,我去对她讲也没有用:要是我对她讲,她会认真听,但仅此而已。从她背后那个难以捉摸的地带传来了指令:你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必须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那样的人。而她生理年龄的需求,对她的生活下了一笔精准、可预知和钟表般分秒不差的赌注,使她恰恰就成了这样。所以这一切会继续,这一切必须继续,而我必须看着。到一定时候,她会像一个容器那样充满物质和经验,她会被这些“助产士”接生下来,其中有的地方容易辨认、理解,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有的地方则只能从她做事的方式推断。她会变得成熟——这个理想状况被设想成所有先前经历的借口,是所能达到的顶点,而对她来说这个顶点是不可避免和十分怪异的。顶点之说是我们对事情的认识,我们认为的生物学高峰。她的成长和动物一样,在她生存曲线的最高点圆满完成,然后就是下降,直到死亡。当然是一派胡言,非常荒谬,但这想法也难以压制我对她的看法,难以摆脱我看着她翻滚和依偎在发出咕噜声的黄皮动物身旁时的不耐烦,难以让我承认在她人生的这个舞台上,每一点都与她的前一点那么有凭有据——也许该被归纳或压缩成一个娴熟的、无忧无虑的微笑形象,而我真正期待的(就像她必定处于她内在的某个地方)是这样一个时刻:她从旋转木马和带着她从黑暗进入黑暗的自动扶梯上走出来。彻底地摆脱出来……那么以后呢?
人行道上的生活有了新的进展。这跟杰拉尔德有着密切关系,准确地说,是和他保护弱者的责任感、他与弱者的认同感有着密切关系。他的这种品质不是为幸存保持的那点脆弱平衡所必需的。他那里突然来了一些从九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他们都没有家庭可以依靠,都孤苦伶仃。有些孩子有父母,却离家出走了,或者只是偶尔和父母见一面。有些孩子父母全无。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这就难说了。从官方的角度说,这些孩子当然还有父母、家庭之类,要是没有,他们也必须受到照顾或监护;从官方的角度说,这些孩子甚至该正常上学。但这一切并没有付诸实施。孩子们有时候依附到别的家庭,其原因是他们自己的父母不能承受压力,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吃的东西和其他生活用品,或者仅仅是失去了兴趣,把孩子扔出去让他们自己生活,就像人们曾对不再喜欢的狗和猫所做的。有的父母因为暴力事件或流行病去世了。还有的父母逃离这个城市时,把孩子丢下了。除非有什么特别关注降临,这些无人照管的孩子,当局通常对他们置若罔闻。不过人们可能会给他们吃的,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他们仍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希望被社会接纳,在人们的居住区闲荡。他们和那些我不久就必须描述的孩子很不相同,那些孩子完全将自己置于社会之外,是我们的敌人。
杰拉尔德注意到有十二三个孩子简直就是以人行道为家,便开始把他们组织起来进行照料。艾米莉当然对他这么做很敬慕,在不可避免的批评面前为他辩护。人们说大多数老年人都死到临头了——我可以肯定上年纪的人会为此增加一层恐慌,但这种说法已无足轻重,因为弱者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绝境。这已经发生了,多愁善感在这里已没有用武之地。但杰拉尔德表明了立场。当人们想要把这些孩子赶走时,他开始保护他们。他们睡在人行道后面废弃的空地上,人们纷纷抱怨散发的臭味和那里的杂乱无章。不久也许会发生我们最担心的情况:当局出来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