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30/38页)
他妻子已结束了那一通抓挠,正用力把自己套进带粉色点点的棉睡衣。她穿着这睡衣就像快活的女学生,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对睡眠的渴望。她想象自己已飘向了无忧之乡。好像丈夫不存在似的,她动作利索地上了床,一下子躺下了,翻过身背对着他。她打了个哈欠。这时她想到了他:她该在让自己进入无上快乐之前先表示点什么。她转过身说“晚安,老东西”,接着面向着他马上进入了梦乡。他继续坐着抽烟,现在他可以从从容容、毫不掩饰地细细观察她。他此时的感觉有愉悦、不敢置信,同时一种刻板的节制也显露出来,从外表上看如同一种精神疲惫,甚至是一种生命力的缺乏。这种刻板节制很早以前就已形成对他自己和对其他人的固定判断。
此时,他摁灭香烟,轻手轻脚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仿佛害怕弄醒一个孩子。他走进旁边的房间,就是那间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的育婴室,那里到处都是白色的东西。两张儿童床,一张小,一张大。他,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小心翼翼走进育婴室上千件小物件之中,走过小的床,走向大的床。他站在床脚,看那已经入睡的小女孩。她的脸蛋红彤彤的。汗珠停留在额头上。她睡得并不熟。在他看着的时候,她踢掉了被单,侧过身去睡,睡衣拢在了腰间,露出了小屁股和修长的腿的内侧。那男人把身子弯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从卧室传来了响动,他妻子翻了个身,也许还说了几句梦话。这响动使他直起身子,现出愧疚却又带着挑衅(首先是恼怒)的表情。对什么恼怒呢?对一切,这便是答案。卧室那边又恢复了安静。在这个高高的房子的低处,一只钟在滴答作响:才十一点。小女孩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肚皮都裸露了出来,显眼的是她的私处。男人的脸在先前的情绪上又增加了另一种情感。突然间,他不顾这里的一切都这么纤弱,拉过一个床罩盖住孩子,紧紧把她裹住。她当即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微弱的叫声。这个房间热得太过头了。窗户都关着。他打算去打开一扇窗,却想起这样做是被禁止的。他转过身走出育婴室,没再回头看那两张儿童床一眼。男婴安静地躺着,张着嘴,可那女孩则翻来覆去,挣扎着要摆脱出来,摆脱出来,摆脱出来。
在窗户开向整齐的花园的一个房间里——“感觉”是在别的国家的某个地方,和这幢房子里的其他房间都不同。女孩躺在房间里的一张小床上。她长大了一些,身体不舒服,显得很烦躁,比我此前见到她时更苍白、更消瘦。她的黑头发湿漉漉、黏乎乎,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她的周围,书籍、玩具、漫画书摆得到处都是。她躺不住了,不停地在动,四肢互相摩擦,身体翻来覆去,嘴里哼哼着,小声抱怨,对别人发号施令,俨然是寒热、精力、欲望、怒气和需求的一次大爆发。进来一个高大的女人,注意力集中在她手里握着的玻璃杯上。看到那只玻璃杯,女孩活跃起来,至少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抬起身子半坐着。可她母亲已经放下了玻璃杯,要转身去干别的事。
“留下陪陪我。”女孩恳求道。
“我不能,我必须去看宝宝。”
“为什么你总叫他宝宝?”
“我真的不知道,当然这时候……他已经大到了……可我总没记性。”
“求你了,求你了。”
“哦,好吧,就一分钟。”
那女人坐在床沿,她的表情总是那个样子:忧心忡忡,不堪重负,有点生气。但她也挺满足。
“喝了你的柠檬水。”
“我可不想喝。妈妈,抱抱我,抱抱我……”
“哦,艾米莉!”
那女人露出满意的笑容,弯下身子,主动迎向前去。小女孩用胳膊绕住女人的脖子,吊在那里。但她没有得到鼓励。“抱抱我,抱抱我。”女孩哼哼唧唧,像是对自己说话,可能她一直都是这样,那女人被她搞得不知所措了。对那发烫的小胳膊,她忍了一会儿,但随后不由自主地摆脱了孩子的胳膊,因为她厌恶自己两手抱着的身体。“好了,够了。”她说。但她并没急着走。责任感使她留下。对什么的责任感?很可能是对生病的孩子。“生病的孩子需要母亲”之类的说法。小女孩发烫的身体充满需求和渴望,她想在爱抚和温暖中安静下来,想躺在坚固大墙一般的身体旁边——这个给她安全感的身体不会胳肢她,不会折磨她和压迫她。在女孩的身体与母亲呼吸正常、平静、自给自足和受责任感支配的身体之间,她们真正希望的东西和信任感毫不存在,根本就意识不到,没有交流,没有相互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