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6/38页)

她去沙发上躺下,背对着我时,在生闷气。她正在利用我来检验她跨出童年时代成为姑娘的冲动,而年轻姑娘的衣着和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相应的规范。

她的抵触情绪很强烈,因此她对我的利用很过分,令人厌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其间她抱怨我批评她的打扮,她把不得不为买衣服花钱的过错都归在我头上,她说她只想一辈子都穿牛仔裤、衬衫和运动套衫,她并不在乎她的模样或要什么“终于显得体面点的衣服”,而这一切不过因为我这一代把什么事情都弄得那么麻烦,她这一代则对衣着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们要把她这样年龄的人托付给旧时装杂志和美好却早已消亡的往昔梦想……就这样一直抱怨下去。

可现在她不仅是年龄一天天大了,身体也有了变化:体重正在增加。她会和她那只狗似的黄猫或猫似的黄狗一起整天躺在沙发上,她搂着、抱着、抚摸着这只动物。她嘴里含着糖果,吃果酱面包,爱抚雨果,做白日梦。她要么就坐在窗前,发表些刻薄的评语,吃东西;要么给自己准备一大堆的果酱面包、蛋糕和苹果,再搁些旧书和旧杂志,在地板中央设置一个场景,她本人脸冲下趴在地板上,雨果则伸开四足横躺在她的大腿上。她会整个上午,整整一天,一连几天以这个姿势阅读、做梦和吃东西。

这快要把我气疯了,但我还能保持不露声色。

她会突然跳起来,跑到镜子前大声喊道:“天哪,我快胖得不行了,以后您会觉得我比现在还要丑!”或者“就是现在您让我买新衣服,我也穿不进去了,您直说就是了,您觉得我正变得轻佻而无情,因为现在有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

我只能重申要是她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我会感到高兴。她可以像大多数人那样去二手货市场或店铺买。如果她想要,也可以去正经商店——但只能去一次。因为那个时候去买商店里的衣服或衣料是地位的象征,只有行政管理阶层和被众人称作“空谈家”的人才真正光顾商店。可她对我留在抽屉里给她用的钱不屑一顾,继续吃她的东西,做她的梦。

我经常外出,忙于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搜罗消息。那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有一个收音机,我还是一个读报圈子的成员——新闻纸的短缺使得人们必须以团体的名义购买报纸杂志,这些公用的报纸杂志在圈子里传阅。我就像其他人那样去寻找新闻,在大街上、酒吧里、小酒馆、茶室中聚集的人群中寻找可靠的新闻。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群体,人们从这个地方转移到下一个地方,从小酒馆到茶室,到酒吧间,再到还在销售电视机的商店门外。这些群体很像在官方新闻喉舌上面迅速生出的另一个喉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有新的群体、小组或个人加入上述场景,站着倾听,掺和其中,说出自己听到的消息。消息成为一种流通货币,用来交换道听途说的谣传。于是我们继续走动,然后停下来,走动,再停下来,仿佛移动本身可以缓和我们都感到的持久的不安。以这种方式搜罗到的消息,往往在新闻广播正式公布前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就成了公众的话题。当然以这种方式得到的消息常常不准确。但那时所有的消息都不准确。人们不停地跑来跑去探听消息、掌握信息,他们想要做的就是要从谣传中分离出剩余的真相,因为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感到我们必须拥有这点珍贵的真相: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我们的权益。拥有了会使我们感到更安全,我们也有了身份。无法拥有或拥有得不充分的话,我们就有被剥夺感,从而陷入焦虑。

当时我们就是这样的看法。现在我有了不同想法:当时我们所做的就是空谈。我们都在谈论。就像我们上头那些在没完没了、冗长无聊的讨论会里耗费一生的人,他们谈论正在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天真地希望能左右事情的发生——但当然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也这样空谈。我们把那些人称作“空谈家”……而我们自己也把每天的许多时间花在谈论和听别人谈论上面。

当然,我们最想了解的是东部和南部地区发生的事情(提及那些地方时我们用的词是“外边”或“那边”),因为我们知道那里出现的情况早晚会影响到我们。我们必须知道正接近这里的或谣传正接近这里的是什么迁移群体,正像我前面说过的,这些群体的成员现在并不都是“孩子”或“年轻人”,他们由不同年龄的各种人组成,越来越像部落,已成为新的社会单元。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样的短缺情况将会出现或可能得到缓解;别的郊区是否已经决定完全不用煤气、电力和汽油,转向靠蜡烛光和灵巧双手生活;是否新发现了一个垃圾场,如果发现了,普通百姓是否能获准去找点可用的东西;哪儿的商店里还有兽皮、旧毯子和自制维生素糖浆用的蔷薇果实、回收利用的塑料制品、漏勺,以及深平底锅这类的金属用具,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来自物品充足的逝去时代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