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5/38页)

艾米莉攀上床头的栏杆,爬进窗边她的床,对她来说这是一张大床。她扯起厚重的红天鹅绒窗帘的一角,看窗外的星星。与此同时,她也盯着两个大人看,看母亲和保姆照料那个婴儿。她脸上老成而疲惫。她似乎懂得这一切,已经预见到了,出于无奈只好忍受,感觉这一切犹如四周蒙着一层又厚又重的东西——这就是时间,她必须强使自己穿越它,直到能从中摆脱。因为谁都无能为力,可怕、强大的母亲做不到,对生活不满而脾气暴躁的保姆做不到,婴儿也做不到。对这个婴儿,小女孩感到一种爱的激情,这种激情令她心软,令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个孩子,不能自行其是,根本就不能。当母亲以不耐烦的粗鲁语气说话时,尽管这种语气宣泄的是一种快乐、一种勇气,那孩子却把这看作请求怜悯。“艾米莉,你该躺下了。你赶快睡觉吧。”她躺下了,她看着两个女人抱着婴儿进了另一个房间,听到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是父亲的声音。道晚安的仪式,而她被排除在外——他们已经忘掉她也曾被抱去向她父亲道晚安。她翻过身去,背向热烘烘的白色房间——红红的火焰在那里散发着热量,壁炉栏上晾满了沉甸甸的白色衣服,热气腾腾。火焰在红窗帘边沿后面黑洞洞的地方闪烁发红的光影,灼人的热量开始透过厚厚的睡袍传遍她的全身。她抓住了窗帘上悬垂的红流苏,把它们拉过来,躺在床上拉着它们,拉着它们……

这个小女孩当然就是交给我照看的艾米莉,但好些天我都想不明白自己居然旁观了她童年时的一个场景。这当然无法想象,因为这样的童年现在不存在,早已成为往事,当时出现的场景只能来自她的记忆,来自她成长的历史……一天早晨,我和她一起坐着,她某些举动告诉我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当时我一直在打量那张年轻的脸,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孩子和姑娘的混合物,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她四岁时孤独的自我。艾米莉。我怀疑她自己是否还能想起记忆中或经历过的事情,那个场景可是像电影一样在我客厅墙壁后面“放映”,那个时刻,阳光斜照在墙上,虽然墙纸的花纹微弱而固执地存在,白色涂料却成为透明的银幕——这是两个世界紧靠在一起的时刻,这个时刻易于让人想到,人可以径直走过去。我坐着,眼睛望着那面墙,幻想自己听到了一些响动,这些响动自然根本不属于“我的”世界:有人使劲用拨火棍调节着炉火,还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孩子的说话声。

我疑惑要不要对艾米莉说点什么,问她几个问题。但我不敢,这说的是实话。我怕她。和她在一起我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穿着显得太紧的旧牛仔裤和胀鼓鼓、尺码过小的粉红衬衫。

“你该添几件新衣服了。”我说。

“为什么?您不觉得我的打扮还不错吗?”可怕的“欢快”语气,但话语里也带着失望……她打起精神,准备抵抗我的批评。

“你的打扮很不错。可你长大了,这些衣服不适合你了。”

“哎呀,我可没想到事情糟到这个地步。”

她从我身边走开,躺到棕色的长沙发上,雨果就在她旁边。她没有真的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但她完全可能这样做过。

我该描述她对我的态度吗?这很困难。我觉得她并不经常打量我。在她第一次被那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带到我面前时,她看到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用非常直接、尖锐的目光细细地打量我。可从那以后,我不认为在和我相处的日子的某一时刻,她还看出了比“一个很典型的老年人”更多的东西。她当然认识不到我为她感到的恐惧、焦虑和保护她的责任。她不知道照看她这件事已经充满了我的生活,水已使海绵全部湿透……可我有权抱怨吗?我过去不是也像别的成年人那样谈论“青春”、“年轻人”、“孩子”这类话题吗?除非我努力克制,否则不是还要议论这些话题吗?而且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找到一点借口,把年轻人从身边推开,把自己关进内心加了标签的隔离间:“这我可不理解”,或者“我理解不了这个了”——因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年轻过……我该为自己写下这个众所周知的常识而感到羞愧吗?如今只有极少数中年人和上了年纪的人能把这常识化作实际行动,只有极少数人还能承认自己的往事。老年人曾经年轻过,年轻人却感受不到年老的滋味……诸如此类的话曾在上千本日记、道德训诫、常识、格言等等书中出现,可它们有过什么影响吗?好吧,我就此打住……艾米莉见到的是一个正经、克制、冷淡的老人。我使她害怕,向她显示了她无法想象的东西——老年。但从我的角度看,她,她的状况,与我近似得就如同我自己的往昔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