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3/38页)
他们相信不会被踩到,相信会受到保护,这种满不在乎的睡态把这些年轻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他们彼此间的信任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大家都睡觉可不是计划中的事。篝火的火势渐渐弱下去。不久,天就要亮了。我看见他们都集合起来准备出发。有半个钟头我情绪焦虑,怀疑艾米莉会跟他们一起离开。可在几个拥抱、几句大声的下流玩笑之后——活像一支军团要开拔时士兵与妓女之间的拥抱和打情骂俏,她在人行道上跟着他们跑了几米,然后就慢慢往回跑了,不,不是跑回到我身边,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而是跑回到雨果身边。她跑进来时,走廊里的灯光刚好照亮她的脸,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孤独悲伤的脸,完全不是孩子的神情。可当她到了客厅,立即戴上了面具。“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夜晚。”她说道。我先前也没说什么,现在还是不开口。“我觉得,除了那些食人族,他们人很不错。”她说着,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那么他们吃人吗?”
“哦,我没问,不过我想他们做得出来,您不这么想吗?”她打开她小房间的门,雨果跑了出来,它那发绿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看。她对它说:“没出什么问题,我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我向你保证。”说完这不愉快的话,带着有点僵硬的笑容,在跑开之前,她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些日子,我会做出比出去跟他们待在一起更坏的事情,我就是这么想的。至少,他们过得快活。”
说真的,我更想把这一声“晚安”换成平时其他的“晚安”。平时晚上十点,她会喊道:“啊,到上床的时间了,我要去睡了。”我们之间悬着一个尽职尽责的道“晚安”的吻——一个幽灵,如同怀特教授那看不见的白手套。
事情发生在初秋时节,每天都有新到的团伙经过这里。日复一日,艾米莉跟他们在一起。她没问我是否可以这样。我也不打算禁止她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听从我。我没有权威。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们避免对抗。只要对面人行道上聚集了人群,营火燃起来,她就会去那里。有两回她喝得烂醉,有一次她衬衫撕破了,脖子上有被咬的痕迹。她说:“我猜您以为我已经失了身。可我并没有,尽管我承认也就差一点点。”随后,她冷冰冰地加了一句作为结语:“我想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大有关系。”我说。
“啊,您这么想吗?那么我想您是个乐观主义者。是那样的人。雨果,你怎么想?”
接二连三到来的漫游群体终于走到了头。路两边的人行道因那么多个夜晚都有营火燃烧,变得黑漆漆的,都开裂了。梧桐树叶了无生气地垂挂着,已被烤得干枯。地上到处扔着骨头、小块毛皮和碎玻璃,后面废弃的空地经肆意践踏,已污秽不堪。现在警方出来取证了,忙着记录和询问证人。清洁工也来干活了。人行道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一切都暂时回到正常状态,楼房底层的窗户夜里又有了灯光。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领悟到人行道上发生的情况、我与艾米莉之间的事情,可能与我去墙背后看到的情景有着某种联系。
这些高大、肃穆的白墙犹如舞台上临时搭起的布景,穿越它们之后,我感觉真正的住户就在那里,那人没有离开过,就在下一堵墙的背后。为了看看下一扇打开的门或再后面的门,我走进了一个很长的穹顶很深的房间,它曾是个美丽的房间,我认识它,我熟悉它。(可在哪儿见过呢?)它此时凌乱不堪,让我感到恶心,感到害怕。这个地方活像野蛮人光临过,仿佛军队在这里宿营过。座椅和沙发都被人故意用刺刀或刀子砍损、戳破,填充物到处裸露,锦缎窗帘被抽去了铜杆堆在那。房间可能曾用来开肉铺,地上留有羽毛、血迹,还有小块的内脏。我开始打扫房间。我干着活,用了许多桶热水,擦洗、修补。我打开朝向一个十八世纪风格花园的高大窗户,低矮的树篱间,树木都修剪成方形。阳光和清风由打开的窗户进入,涤荡整个房间。我始终就一个人在那里,但并不感觉是一个人。然后,清洗工作做完了。陈旧的沙发和坐椅竖着,都修补、清洗过了。窗帘堆起来留给了清洁工。我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大得足够让人踱步了。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蜀葵、大马士革蔷薇、气味浓烈的薰衣草、玫瑰、迷迭香,还有马鞭草,察觉到回忆袭击了我,有的大声宣扬,有的默默暗示。一部分来自我的“真实”生活,因为絮絮叨叨纠缠我的是营火燃烧、树木焦黄的人行道情景,该情景与这个房间的实质和要义不可分割。但也有关于这个房间本身的怀旧情绪在牵扯我,那里的生活,在我离开时还将继续。至于那个花园,它的每个拐弯处和小角落,我都熟悉到刻骨铭心。尤其是,房间的住户可能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盯着我看。等我离开之后,那个住户会走进来,对我的清理工作点头赞许,然后可能走到花园里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