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7/38页)
当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自己动手制造、修修补补、勉强度日,在最初阶段与我们的富裕、浪费和吃得太多同时存在,那个时候离我写作的此时此刻已经相距遥远。即便在我们还拥有很多的时候,我们也都擅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同时仍然受广告的刺激去花费、使用和丢弃。
有时我离开艾米莉,跑好远的路到城外去,去乡村,去农场,去别的城镇。想想我不在时可能会发生什么,心里不免担忧,但我觉得冒这样的险很值得。来去可能要花上两三天,因为火车和公交车不常有、靠不住,汽车几乎都供官员乘坐,想搭车的话往往遭到拒绝,因为官员阶层对普通百姓感到害怕。我徒步来去,就像大多数人那样,重新发挥自己两脚的用途。
一天,我带着五六张羊皮回到公寓和艾米莉身边。还有其他东西,我把它们收进小橱和储藏处——用来存放各种为将来和仍有相当想象成分的不测事件准备的东西。而这些羊皮很重要,因为正是它们开创了她自身成长的新阶段。她先是假装没看见它们。后来,我看见她站在我安在门厅里的长镜子前,将羊皮用别针别住,围在身上。她似乎想要有野蛮公主的效果,但一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了和产生了兴趣,她马上回到沙发上原来的位置,跟雨果在一起,回到她的白日梦——这些白日梦排斥我们实际经历的时光。但我相信她对与幸存有关的事情——幸存的资源、窍门和筹划很着迷。我记得那个时候她以大厨的风范,仅用老洋葱、皱巴土豆和香草就烹制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肉汁布丁,她为此兴高采烈。她喜欢去市场,到那里找寻一些我从来不加理会的东西。她喜欢生火把水烧热,用于洗刷和做饭。我对她这种做法一直感到恼火,因为我一向的做法是简单易行、讲求效率。她因为我准备使用储存的木头生火而责怪我,坚持要外出到废弃的房子里捡拾旧的壁脚板之类的木块用来烧火。一拿回来,她立马用斧子在地毯上熟练地将它们劈碎。她先把小块的破布垫在地毯上面,以免已经很破旧的地毯更加破烂不堪。她真的很能干,这充分说明她在来我这儿之前曾有过的经历。而她也知道我在观察她,想要得出结论。想到这一点她就回到沙发,因为她想要神不知鬼不晓,即便在这个时候,她那种不让别人弄懂和看透的愿望也比别的愿望强得多。不过领教了她的技能和智谋,我倒是得到了安慰,原先预示的我将要为她的未来所承受的重负减轻了不少。我一直担心:这个令人担忧、沉溺于梦想、不稳重的孩子,她如此专注于自我、幻想和往昔,又怎么能在我们都要被迫逃生的人世间幸存?我开始意识到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我是多么关注她和为她伤心,当她外出去空房子和荒废的空地时,我的焦虑是多么强烈。“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照顾自己呢?”她喊道,心里非常恼火。但身为艾米莉,她当然觉得有必要去取悦别人、安抚别人,于是她用微笑试图加以掩盖:必须隐藏和淡化她真实的恼火和真实的情感。与此同时,她又装作发脾气、生闷气,这类青春期必要的表演持续不断地上演。
此时我很感激雨果在她身边。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它并不是难相处的动物。(我几乎要说它是人了!)它似乎很少睡觉:它一直在守护。我相信它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作用的:它要照看她。它喜欢艾米莉喂它,但假如是我把给它的食物放在地上,它也会吃。它希望能做她唯一的朋友,希望对方只爱自己,对我的态度恐怕只能用“有礼貌”来形容。它期待傍晚时戴上沉重的铁链出门溜达,假如艾米莉不能牵着它出门,它会很失望,但它跟我出去也非常听话。它吃那些当作狗食出售的脏兮兮的东西,但它喜欢我们盘子里的残羹剩饭,它把这一点表现了出来。
这段时间并没有多少内容可写。艾米莉吃啊吃啊,她已养成了将短小的衬衫穿在胀鼓鼓的裤子外面的习惯。她忧愁地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嘴里还含着糖果或嚼着面包。我一句话不说,我决意什么都不说,即便她对我挑战说,“你不觉得胖一点很适合我吗”,或者“等节日来了我要大饱口福”时,我也如此。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怎么开玩笑,怎么吃,我都一言不发。她躺在地板上,目光在随手捡来的某本旧书的字里行间移动,但看不多久她就让书掉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在这过程中,她的手自动地将面包、更多的面包、蛋糕、土豆食品、水果布丁送到嘴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有时候,她会跳起来为自己去调饮料什么的,也请我喝一杯,随后就把我忘掉了。她的嘴总是在动,咀嚼、品尝、吸收,好像嘴是第一位的,她身上的其他部位都从属于嘴;甚至似乎连她通过眼睛摄取信息也是吃的另一种形式。她的白日梦则是原料,通过嘴的消耗,像食物一样使她日益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