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7/11页)
“我跟他一起看雪花从空中落下来,”卢卡说,“还用舌头去接,看谁能一下子接住两片雪花。古斯配的舌头跟索菲亚的一样长,赢的总是他。”
我仿佛看见他们俩走在大雪里:卢卡和他的儿子紧握彼此的手,宛如一条怎么都不会断的链子。
“等他长大一点了,我就把阁楼上父亲给我们做的雪橇拿下来。和索菲亚一起,我们三个从小山丘上往下滑,结果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就摔倒了。一开始古斯配大声哭起来,可是一看到我们在笑,也就大笑起来。我大声说:‘雪钻到我的脖子里啦!’索菲亚说:‘雪钻到我的胸罩里啦!’古斯配说:‘我的内裤里也有!’”
我想起了某个冬天,在三家不同的酒店里和吉姆·莫里森的作品一同入眠的场景。
“有时候他整天待在外面,跟朋友们一起打雪仗。到了吃饭的时候,得出去叫他才肯回来,还要留心别让雪球砸了脑门。有一次,父亲、母亲、索菲亚和我,全家人都站在门口等他,雪球跟子弹似的砸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求饶我们才停了下来。他很生气,大哭起来,不过一听到奶奶做了炖牛肉,就立刻恢复了平静。我们五个人一起围坐在暖暖的厨房里,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
有些晚上卢卡什么也不说,只想听我讲故事,或者是冰激凌机器发出的嗡嗡声。然而今天晚上,记忆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一段接一段,就像费南多·佩索阿在1914年3月8号那天走向写字台,拿出一叠纸,连续写了三十多首诗一样。
要把故事完整地讲出来是不可能的。我们并没有经历一切,也并不是时刻都在场。我们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彼此,尝试着解开一个谜。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店外面,卢卡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是你跟他说,‘去墨西哥吧,不用再回来了,你的生活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去吧。’”
“你这是要把责任推卸给我吗?”
卢卡看了看周围,也许是希望这时候来个客人,可是并没有人走进店里。
“没错,有时候我的确把责任推卸给你,”卢卡说,“不过很多时候也责怪我自己。我怎么都无法忘记那次在厨房里差点对古斯配动手的情景。为他的头发我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次。长头发总是那么散着,我都跟他说过几百次了,叫他把头发扎起来,要不就去理发店里剪了。要知道,长头发散在旋转的冰激凌机器上,该有多危险。你还记得那个被绞死在机器里的人吧?当时是他的领带卡住了。一想到古斯配的头发可能被卡在机器里,我就吓个半死。而且也不卫生啊,头发会掉进冰激凌里。已经有人抱怨过香蕉冰激凌里的头发了,我敢肯定是古斯配的。那根头发很长,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索菲亚总说我不该对古斯配那么严厉,应该给他些空间,可是跟他一起站在厨房里的是我不是她。索菲亚相信古斯配只是需要点时间罢了,然后一切都会好的。可问题是冰激凌店里的时间少得可怜,没错,冬天里有得是时间,可是到了夏天,在那六平方米的厨房里,冰激凌机器转个不停,一筐筐水果都堆到天花板了,哪来的时间呢?我干脆去理发店给他约了个时间,就是转弯口的拉格曼发廊。每个从店里出来的客人都顶着一个漂亮的平头,简直可以直接去海军部队报名。以前我们都很想去那里理发,可是妈妈觉得太贵了。我告诉古斯配理发师在店里等他,结果他死活都不肯去。于是我说那我来帮他剪,我可早就受够了。头发越来越长,一直在眼睛前面晃来晃去的。我想找一把剪刀,可是厨房里哪来的剪刀呢?做冰激凌是用不到的。不过我还是继续找,实在是受够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问我为什么没再生一个儿子,一个愿意成为冰激凌人、留短发的儿子。听了这话,我的心好痛,气急了,看见灶台上放着一把刀,就是那种用来切哈密瓜的刀。于是拿起刀,紧紧捏着刀柄,心里想:我要割断那头长发。便朝他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把刀举起来,他就溜出了厨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告诉家人买了去墨西哥的机票前的一个星期。”
这时终于有人来买冰激凌了。
老实说,我也经常责怪自己。我是不是跟古斯配讲了太多关于我工作的事情?是不是我把他引向了那条本不属于他的路?我早就知道他要在冰激凌店里帮忙,有一天会接手卢卡的生意。卢卡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古斯配没有一个能“接手”他的命运的弟弟。
我跟他讲过麦德林,讲过斯特鲁加,还有特拉维夫;讲过蒙古诗歌节的场地不仅仅在城市里,还遍布于各个村子和戈壁滩里用毡子和羊毛做成的圆圆的帐篷里;还有对了骆驼奶的伏特加和用颤抖的声音吟唱的诗人。夜晚侵袭了蒙古包,黑夜使阴影变得越加浓重,比冬季里所有的夜晚还要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