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6/11页)
“这条裤子弄脏了也没关系。”古斯配说。
“那条就不能弄脏吗?”
“外婆不许。”
“我看呀她很爱你。”
“她每天早晨都会把我的头发梳成中分。”
我们希望传承给下一代的东西太多了,冰激凌,诗歌,工具。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点也不能丢,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弄丢了。
我把古斯配送回去的时候,索菲亚的母亲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流浪狗。不过她看自己那成天坐在家里的老公的眼神也没多好。卡多雷地区很多眼镜工厂都停业了,还是没能竞争得过中国人。索菲亚父亲的工厂也关门了,在调职和提前退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现在夫妻俩面临着婚姻中一个困难的阶段,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索菲亚的母亲看起来依然光彩照人,而私人空间却变小了,脸上的表情也僵硬起来,有时候态度很冷淡,手里还经常拿着一杯酒。也许是因为古斯配她才没有选择回摩德纳,又或者是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吃的是奶酪玉米粥。索菲亚的父亲时不时看着外孙笑笑,然而古斯配并不在意。他很饿,更喜欢跟爷爷待在一起。一到冬天两人就钻进地下室,打开机器,听着嗡嗡的响声。母亲很不愿意看到这情景,不过也不能说什么。
等饭桌收拾干净,古斯配去睡觉了,索菲亚的母亲突然说:“他的眼神跟你的很像。”
我们又喝了一杯酒,她的老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得给她做伴。
“比起卢卡,他更像你。”说完便喝了一大口酒,脸僵硬得像块石头。
有两件,或者说三件事她是知道的:索菲亚结婚后很长时间才怀上了孩子。我曾经很喜欢她的女儿。小时候我和卢卡像苍蝇似的围着索菲亚转个不停,几乎每天都来串门。而开门的总是索菲亚的母亲,有一天还对索菲亚说我们哥俩得做出选择。
她知道我不是个“乖孩子”。
“是因为日照的关系吧,”我说,“我和古斯配经常在室外,卢卡总待在厨房里,见不着太阳。”
古斯配去追赶太阳了,那挂在美国空中幸福的太阳。他在冰激凌店里坚持了三个夏天,其中第二个夏天是最难熬的,必须待在厨房里做冰激凌。卢卡要让他学做各种口味的冰激凌,可是古斯配一点也不愿意。
“我必须在店里帮忙就已经够烦的了,”他对卢卡说,“现在你还把我关在厨房里。”
“冰激凌人就得学着做冰激凌。”
“我不想做冰激凌。”
“我不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吗?”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就非得做你做过的事呢?”
“因为这是传统,”卢卡说,“你的爷爷和太爷爷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冰激凌店是我们家祖上打造下来的,要从父亲传到儿子的手上。”
卢卡从来没说过他不是古斯配的父亲,很多次,真相已经到了嘴边,快要说出来的时候,又忍住了。他想把古斯配赶出家门,不让他在身边转悠;想拿着勺子,冲古斯配的脑袋打过去。就跟我看诗集时,父亲绝望的态度一样。
有时候古斯配去索菲亚那里寻找安慰,可是她每天都站在柜台后面忙着卖冰激凌,春天和夏天里能用来安慰的时间很少。有一次他按响了世界诗歌节办公室的门铃,我开门让他进来,和他一起坐在图书馆的大桌子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桌面发呆。
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我自己。也许卢卡看着古斯配的时候,也看到了我,那个叛徒,那个敌人。
“只有诗人才有权利悲伤。”这是海曼曾经对我说的,现在我对古斯配说,“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得高兴才对。”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在颤抖。无数行诗句盘旋在我的脑袋里,可以用来安慰的话很多,而我却选择了与海曼截然不同的方式。我把手放在古斯配的肩头,把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从来都没跟他讲过那件事?”卢卡问。
“从来没有。”
“也没对别人说过?”
“没有。”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女孩。不过她不算,早已融化在过去,消失在时间里。
我从来都没为此挣扎过,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任何人。是我和索菲亚造出了古斯配,而他却是卢卡和索菲亚的儿子。我是他的叔叔,一个深爱他的叔叔,一个在春天里去意大利看他的叔叔,一个从世界各地给他带礼物的叔叔,一个时常非常想念他的叔叔。
“冬天是最难熬的。”我说。
“冬天是最美好的。”卢卡说。
对冰激凌人来说,冬天就相当于夏天。尽管白天短暂昏暗,尽管很冷,烟囱里冒出浓烟,卡多雷的冬天还是很温和,很隆重。到了山里,肩头的一块重担也就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