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9/19页)

她已经念完了《吉姆》的结尾,那些细腻、圣洁的句子——干净的词汇——她拿起英国病人的笔记本,他不知怎么把这笔记本带出了火海。本子摊开着,几乎比原来厚了一倍。

本子里有一页纸是从《圣经》上撕下来的,贴在上面。

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用被遮盖,仍不觉暖。

所以臣仆对他说,不如为我主我王寻找一个处女:使她侍候王,奉养王,睡在王的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

于是在以色列全境寻找美貌的童女,寻得书念的一个童女亚比煞,就带到王那里。

这童女极其美貌。她奉养王,侍候王,王却没有亲近她。32

把飞行员救出火海的那个部落于一九四四年把他带到位于锡瓦绿洲的英国基地。一列急救列车半夜把他从西部沙漠33运到突尼斯,然后又走海路到了意大利。战争进行到那个时候,成百上千的士兵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倒不是他们想耍滑头,而是确实想不起来。凡是宣称不能肯定自己国籍的,都被关在蒂雷尼亚的营部,也就是海边医院所在的地方。这个烧伤的飞行员是又一个谜一样的人物,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无从辨认。附近有一个关刑事犯的营房,他们把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关在一个笼子里,他身上藏了一根桉树枝,每天都要从一个口袋移到另一个口袋里,配合他对安全感的意象,桉树枝是在出卖他的那人的花园里折下来的,在他被捕的那一天。“为了记忆的桉树。”

“你们应该试着给我下套子,”烧伤的飞行员对审讯他的人说,“让我说德语,我会说的,顺便说一句,可以问我关于唐·布莱德曼的事。问我马麦特,问我伟大的格特鲁德·杰基尔。”他知道乔托34的每一幅作品散布在欧洲的哪一处,也知道大多数可以找到真正的错视画的地方。

海边医院是沙滩上的更衣室改建的,世纪初的时候,来海边游泳的游客都会租一间更衣室。老式的遮阳帆布大伞在太阳大的时候还会被拿出来,插进桌上配套的插槽里,那些打着绷带的、受伤的、昏迷不醒的人,一个个坐在遮阳伞下,呼吸着海边的空气,慢慢地说话,要么瞪着前方,要么一刻不停地说着。烧伤的男人注意到那个年轻的护士,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熟悉她那死灰般的目光,知道与其说她是护士,不如说是病人。他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找她。

他被再次审问。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像英国人,除了他的皮肤,黑得像焦油,一个几百年前的乡巴佬,被一群审问他的军官包围着。

他们问他盟军部队驻扎在意大利什么地方,他说他以为他们已经攻下了佛罗伦萨,但是北面的几个山城把他们挡住了。那是哥特防线。“你们师就困在佛罗伦萨了,不可能越过普拉托和菲耶索莱这些基地,因为德国人把自己关在别墅和修道院里,他们的防御是一流的。说来话长——当年十字军对阵阿拉伯萨拉森人的时候,就犯过同样的错误。跟他们一样,你们现在也需要堡垒重镇。这样的重镇从来不会被放弃,除非是霍乱时期。”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审讯的人快疯了,是叛徒还是盟友,他们始终没能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几个月后的此刻,佛罗伦萨北面的一个山城,他躺在圣吉罗拉莫别墅里,就像拉韦纳那座死亡骑士雕像。他断断续续地讲着那些绿洲中的小镇,美第奇家族的后裔,吉卜林的文风,那个狠狠咬他的女人。他的那本书,里面有一八九〇年版希罗多德的《历史》和其他零碎东西——地图、日记,许多不同语言的文章,从其他书里剪下来的段落。唯一寻不见的是他的名字。他究竟是谁,还是毫无线索,没有名字,没有军衔、营号、番号,什么都没有。他书里所有的参考资料都是关于战前一九三〇年代埃及和利比亚的沙漠,还有他自己的手迹,有关山洞壁画、馆藏艺术、旅行笔记,字写得很小,零星散布着。“没有黑头发,”汉娜弯下腰的时候,英国病人对她说,“佛罗伦萨的圣母玛利亚画像没有黑头发的。”

他手里握着那本书。她把书从他沉睡的身边拿走,放在床头柜上。她没有合上它,站在那里,她低头读。她跟自己保证,不会翻到下一页。

一九三六年五月

我给你念首诗,克里夫顿的妻子说,声音很正式。除非你跟她很熟,不然她总给人很正式的感觉。我们都在南部的露营地,点着篝火。

我走在沙漠里。

我喊:

“啊,上帝,带我离开这里!”

一个声音说:“这里不是沙漠。”

我喊:“哦,但是——

沙子,炎热,空洞的地平线。”

一个声音说:“这里不是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