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7/19页)
“在加拿大?”
“是的,我是在那里认识她的。”
他们经过位于路边的很多篝火,卡拉瓦乔把年轻士兵的注意力引向篝火。扫雷兵的名字叫基普。“把基普找来。”“基普来了。”这个名字是自己找上他的,很奇怪。他在英国交的第一份排雷报告沾上了一些黄油,长官叫道,“这是什么?鲱鱼23油吗?”大家哄笑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是鲱鱼,但是这个年轻的扫雷兵就这样被变成了一条英国咸鱼。一个礼拜之后,没人再记得他的真名基帕尔·辛格。对此他并不在意。萨福克勋爵24和他的扫雷部队都开始叫他的外号,比起以姓氏称呼人的英国习惯,他倒更喜欢别人叫他的外号。
那个夏天,英国病人戴着他的助听器,因此屋子里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琥珀样的助听器塞在他耳朵里,把各种偶然的声音传给他——大厅里的椅子划过地板,狗在他的房间外磨爪子,他提高音量,甚至能听到狗该死的喘气声,或者是扫雷兵在走廊里喊了一嗓子。就这样,年轻的士兵来了没几天,英国病人便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尽管汉娜没让他们碰头,她觉得他们可能彼此不会喜欢。
但是有一天,她走进英国人的房间,发现扫雷兵也在那里。他站在床脚,肩上挎着那把步枪,两条手臂搭在枪上。她不喜欢他对枪的这种随意的态度,也不喜欢他懒洋洋地转向她的姿势,好像他的身子是个车轴似的,好像那件武器已经被缝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上,缝进他那瘦弱的棕色手腕里。
英国人转向她,说:“我们相谈甚欢!”
扫雷兵随随便便地走进这里,似乎可以把她团团围住,似乎无所不在,这令她感到很别扭。基普在和英国病人讨论搜索炸弹的事情,他从卡拉瓦乔那里听说这个病人精通枪支。他走进房间,发现此人对于盟军和敌方的武器简直无所不知。这个英国人不仅了解古怪的意大利导火线,而且对托斯卡纳区的地形也了如指掌。没多久他们就开始互相描述炸弹的形状,讨论各种火药线路的理论。
“意大利的导火线好像是垂直放的,而且有时候不是放在尾部。”
“嗯,得看情况。那不勒斯制造的的确是这样,但是罗马的工厂是跟着德国体系走的。当然,那不勒斯嘛,早在十五世纪的时候……”
这意味着病人又要以他那迂回冗长的调调开讲了,而年轻的士兵可不习惯保持安静。他会变得焦躁,不停打断英国人的停顿和沉默,试图给思想的火车加点油。士兵仰起头,望向天花板。
“我们应该做一个吊链,”扫雷兵沉思道,转向正走进房间的汉娜,“好带他在房子里转转。”她看看这两人,耸耸肩,走出了房间。
卡拉瓦乔在大厅里遇见她,她正在笑。他们站在大厅里,听房间里传来的对话。
我跟你说过我对维吉尔25式的人的定义吗,基普?我告诉你……你的助听器开着吗?
什么?
把它打开——
“我觉得他找到了一个朋友。”她对卡拉瓦乔说。
她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房前的场地上。中午的时候,自来水管把水输送进别墅的喷泉,会喷二十分钟。她脱下鞋子,爬进没有水的喷泉池子,静候着。
这个钟点,干草的味道到处都是。绿头苍蝇在空中乱飞一气,撞到人身上,就像栽到墙上一样,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飞走。她注意到水蜘蛛在喷泉高处的水池下面做了窝,突出的水池落了一块阴影在她的脸上。她喜欢坐在这个石头的摇篮里,她身旁仍然空空的喷嘴散发出空气的味道,藏在深处的阴冷黑暗的空气,就像晚春时节地下室第一次被打开时飘出的空气,室外的热度与之形成对比。她拂去胳膊和脚趾上的灰尘,以及鞋子留下的纤维,然后伸了个懒腰。
屋子里太多男人了。她的嘴贴着自己赤裸的胳膊。她闻自己的皮肤,熟悉的感觉。自己的滋味和气味。她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味道是十几岁的时候——感觉更像是在某个地方而不是某个时候——亲自己的前臂,练习接吻,闻自己的手腕,或者弯腰靠近自己的大腿。合拢双手,向里面呼气,这样呼吸就会弹进鼻孔。她雪白的脚来回蹭着喷泉带斑纹的池壁。扫雷兵跟她说过打仗时他看到的那些雕塑,他曾经睡在一个伤心天使的旁边,一个半男半女的天使,他觉得很美。他躺下来,看着雕塑的身体,自从战争开始,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内心的宁静。
她闻了闻石头,冰冷的飞蛾的味道。
父亲死的时候究竟是痛苦还是平静?他有没有像英国病人那样庄严地卧于床榻之上?有没有一个陌生人在照料他?一个同我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往往比我们的至亲更容易攻破我们所有的感情防线。就好像倒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你会发现照出自己所做选择的那面镜子。跟那个扫雷兵不一样,她的父亲跟这个世界总是格格不入。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因为害羞而吃掉几个音节。她的母亲曾经这样抱怨,帕特里克的句子,总会缺少两三个关键的词。但是汉娜就喜欢他那样,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大男子的感觉。他有种模棱两可的气质,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魅力。他跟大多数男人不一样。即便是那个受伤的英国病人也还有些熟悉的大男子味道。而她的父亲只是一个饥肠辘辘的鬼魂,他喜欢看到周围的人充满自信,甚至吆五喝六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