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5/19页)
“猜猜现在几点。”
“大概四点零五分。不对,是四点零七分。”她说。
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之间的游戏。他溜出房间去看钟,看他的步态,看他那副自信的样子,汉娜心里明白他最近肯定在用吗啡,他重新焕发活力,身手敏捷,熟悉的信心。她坐了起来,见他一路摇着头回来,感叹她猜得有多准,汉娜笑了。
“我脑袋里天生有一个日晷,对吧?”
“那晚上呢?”
“有月晷吗?有没有人发明过月晷?也许每个设计别墅的建筑师都替小偷们藏了一个月晷,就像是必不可少的教堂捐资。”
“那有钱人有得好担心了。”
“咱俩在月晷那儿见,大卫。那是一个弱者可以侵入强者的地方。”
“就像英国病人和你吗?”
“我差点有一个孩子,在一年前。”
因为用药的缘故,此刻的他神志明快清晰,她随便说什么,他都能跟得上,跟着她的思路。而她此刻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是醒着,是在跟人交谈,因而可以无所不谈,仿佛在说梦话一样,仿佛他的喷嚏是梦里的一个喷嚏。
这样的情形,卡拉瓦乔很熟悉。他常常在月晷处与人碰面。凌晨两点把他们惊醒,卧室的衣橱一不小心整个儿倒下来。他发现这样的惊吓往往能让人们免于恐惧和暴力。行窃过程中,若被房子的主人发现,他会一击掌,然后发疯般地跟他们说话,把一只昂贵的闹钟扔向半空,再伸手接住,飞快地向他们提问,问他们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我的孩子没了。我是说,我不得不这样。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在战争期间。”
“你那时在意大利吗?”
“西西里,这事发生在西西里。我们跟在部队后面,沿着亚得里亚海往北,一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一直在跟这个胎儿说话。我在医院里拼命地工作,不跟周围的任何人打交道。除了我的孩子,我跟他无所不谈。在我的脑子里。洗澡的时候,照顾病人的时候,我都在跟他说话。我有点儿疯了。”
“然后你父亲死了。”
“是的。然后帕特里克死了。我是在比萨听说的。”
她彻底醒了。坐了起来。
“那你知道了,嗯?”
“我接到了家里的来信。”
“所以你来了这里,是吗,因为你知道父亲死了?”
“不是的。”
“好吧。我觉得他不信守灵这一套东西。帕特里克过去常说他死的时候,希望有两个女人为他二重奏。小手风琴和小提琴。就这些。他真他妈的多愁善感。”
“是的。让他干什么都行,真是那样的。给他一个痛苦的女人,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风从山谷里升起,吹到他们的山上,排列在小教堂外三十六级石阶旁的柏树随之哗哗作响。他俩坐在石阶旁的扶栏上,最早的几滴雨轻轻落下,随着啪的一声,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已是下半夜。她躺在水泥平台上,他来回走着,不时探身望向深谷。只有雨滴落下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不再跟孩子说话了?”
“突然忙了起来。部队开始打仗,先是在摩罗桥,然后是乌尔比诺。也许我是在乌尔比诺停住的。在那里你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中弹,不管你是士兵,还是牧师、护士,都一样。那些狭窄倾斜的街道就是一个养兔场。送来的士兵一个个四肢不全,与我相爱一个小时,然后死去。记住他们的名字很重要。但是他们死的时候,我总会看见那个孩子。他被冲走了。有些会坐起来,扯掉所有的包扎,想呼吸得痛快一些。有些临死前会担心胳膊上的很轻的刮伤。然后是嘴巴里的泡。轻轻的砰的一声。我弯腰,为一个死去的士兵合上眼睛,可他又睁开了眼,嘲笑道,‘等不及要我死?你这个婊子!’他坐起来,把我托盘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如此愤怒。谁会愿意那样死去呢?带着那样的怒气死去。你这个婊子!那次以后,我总会等到他们的嘴巴里起了泡泡。我现在算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大卫。我知道怎样才能转移他们的痛苦。什么时候往主动脉里飞快地注射一针吗啡。盐水解决法。逼他们在死之前排干净大便。每个该死的将军都应该干我干的活。每个该死的将军。应该把这活作为所有渡河行动前的必修课。他妈的我们是谁,凭什么要我们承担这样的责任,要我们像老牧师一样从容淡定,要我们知道怎样把人送往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还要想办法让他们心里舒服。我永远没法相信那些为死人做的临终祷告。叫人恶心的修辞。他们怎么敢那么说!他们怎么敢那样说一个正在死去的人。”
没有一点儿光,灯都灭了,天空几乎布满乌云。这些幸存下来的房屋,越是不引人注目,就越安全。他们习惯了走在黑暗中,两边是漆黑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