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3/19页)

每次走进这个看似空无一人的别墅,他都会弄出很多声响。他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还穿着军装的。扫雷兵从他的帐篷里钻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皮带扣闪闪发亮,头上的包巾一层层叠得很对称,靴子锃亮,哐哐地踩在屋子的木头或者石地板上。他会突然放下手上的某件事,然后哈哈大笑。他似乎无意识地很喜爱自己的身体,喜爱自己结结实实的存在。弯下腰捡起一片面包,用指关节摩挲青草;去跟村子里其他的扫雷兵碰头,沿着那条柏树路,他甚至会一面走一面转动步枪,好像那是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他看上去对于别墅里的这个小团体挺满意的,而他自己则属于他们这个星系边缘上一颗若即若离的星星。在经历了战争中的泥淖、河流和大桥之后,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度假一样。他只在受到邀请的时候才进房间,一位试探性的访客,正如第一晚他曾跟随汉娜摇曳的钢琴声,沿着柏树路一直往上走,直到进入这间藏书室。

他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走进这座别墅并不是出于对乐声的好奇,而是因为钢琴演奏者面临着生命威胁。撤退的部队往往会在乐器中留下笔形地雷。主人回来后,打开钢琴,手就没了。也有人给祖父的大钟上弦,结果一枚玻璃炸弹炸飞了半堵墙,还有人。

他跟随钢琴发出的声响,和哈代一起冲上山,翻过石墙,进入别墅。只要音乐没停,就说明演奏者没有往前拔出金属条,打开节拍器。大多数小型炸弹都是藏在这些地方——要把纤细的导火索焊直,这种地方最容易。炸弹被接在水龙头上,接在书脊上,钻进果树里,一个苹果落到下面的树枝上,都可以引爆一整棵树,跟一只手碰到那根树枝的效果是一样的。一个房间也好,一片田地也好,在他眼里全都有存在武器的可能。

他在落地窗那里停住脚,把脑袋靠在窗框上,然后溜进房间,站在黑暗中,除了闪电亮起的时候。有个女孩也站着,仿佛就是在等他,她的眼睛看着正被她敲击的琴键。他的眼睛像雷达般把整个房间扫了一遍,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才看向女孩。节拍器已经在响了,无辜地来回摆动着。没有危险,没有导火线。他站在那里,制服湿透了,这个年轻的女子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他进来。

他的帐篷旁边竖着一个晶体管收音机的天线,一直伸到树丛里。晚上,她拿起卡拉瓦乔的战地望远镜往那里看,总能看见收音机调谐度盘上的绿色磷光,扫雷兵移动的身体如果进入她的视线,就会突然把那绿光遮没。白天他戴着那个便携式的耳机装置,只把一个耳塞塞进耳朵里,另一个垂在下巴下面,如此这般,他就能听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也许对他重要的声音。他会走进屋子把他听到的新闻告诉他们,他觉得他们可能会感兴趣的那些新闻。一天下午,他宣布乐队主唱格伦·米勒20死了,他的飞机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某处坠落了。

他就这样穿梭于他们之间。她看到他在远处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花园里,和占卜师在一起,如果找到了隐藏的炸弹,他就埋头拆解一堆金属丝和导火线,仿佛那是某人留给他的一封可怕的信。

他总在洗手。卡拉瓦乔一开始觉得他太多事。“打仗的时候你是怎么过的?”卡拉瓦乔笑话他。

“我是在印度长大的,大叔。你得不停地洗手。每顿饭之前都得洗手。这是习惯。我出生在旁遮普。”

“我是北美的。”她说。

他睡觉时一半身子在帐篷里,一半在外面。她看到他的手把耳机拔了下来,放在腿上。

汉娜放下望远镜,转身离开了。

他们头顶上是大天顶。中士点了一个照明弹,扫雷兵躺在地上,透过步枪瞄准器望向一张张暗黄色的脸孔,仿佛要在人堆里寻找一个他的兄弟。望远镜上的十字瞄准线跟圣经人物一起晃动着,光照亮了早已晦暗的彩色礼服和人体,数百年前的油彩,承受了数百年的烛烟。这会儿又是燃烧弹发出的黄烟,他们知道这是犯了圣地的大忌,士兵们会因此被赶出去。允许他们进来参观大厅,却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他们会遗臭万年。涉水爬上滩头堡,上千次的冲锋陷阵,卡西诺山的轰炸,然后噤若寒蝉地穿过拉斐尔房间21,直到最终站在这里,这十七个在西西里登陆、一路腥风血雨就为了站在这里的士兵——等待他们的只是一个黑漆漆的大厅,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他们中的一个说:“他妈的。要不来点儿亮光,你说呢,尚德中士?”于是中士拉开照明弹,伸长胳膊举了起来,瀑布般的亮光从他握紧的拳头里一泻而出,中士就这样站着直到弹尽光灭。其余的人抬头去看挤在天花板上、被光照亮了的人物和他们的脸。但是那个年轻的扫雷兵已经躺在地上了,瞄准步枪,他的眼睛几乎擦着挪亚和亚伯拉罕的胡子,还有各式各样的魔鬼,直到他看到那张伟大的脸。他停住了,长矛般的脸,智慧的脸,严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