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8/19页)
他走向死亡的时候,是否还像往常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碰巧罢了?还是带着满腔的怒气呢?他是她认识的人中最不会发怒的一个。他讨厌争论,如果有人说罗斯福或者蒂姆·巴克26的坏话,或者夸了多伦多市的某个市长,他就会走出房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试着要说服什么人,他所做的只是对身边发生的事要么修补挽救,要么举杯庆贺。如此而已。小说是一面走在路上的镜子。她在英国病人介绍的某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而她记忆中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她能想起的关于他的那些时刻——深夜时分,把车停在多伦多那座特别的大桥下,波特瑞路的北面,告诉她这是星琼鸟和鸽子在夜间合住的地方,它们挺不乐意地挤在一起。夏日的某个夜晚,他们就这样停下车,把脑袋伸向一片喧闹声,一片睡意朦胧的鸟叫声。
我听说帕特里克是死在鸽子房里,卡拉瓦乔说。
她的父亲爱着他自己想象中的一座城市,城市的街道、围墙、边境都是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粉刷的。他从来没有真正走出那个世界。她意识到她对于现实世界所知道的一切要么是她自学的,要么从卡拉瓦乔那里学来的,还有就是从她的继母克拉拉那里。克拉拉以前是个演员,能说会道,他们都去了战场,对此克拉拉义愤填膺。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年,她一直随身带着克拉拉写给她的信。她知道这些信是在乔治亚湾27的一个小岛上写的,纸垫在粉红色的岩石上,风从水面吹来,吹卷了克拉拉的笔记本,最后她把那几页卷角的纸撕下来,装进一个信封,寄给汉娜。她把信放在手提箱里,每一封都夹着岩石屑和风。但是她从来没有回过信。她在悲痛中想念着克拉拉,但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无法再给她写信。她无法讨论帕特里克的死,她甚至都不能面对他的死。
而此刻,在这个大陆上,战争去了别处,暂时变作医院的女修道院和教堂,孤零零地立在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的山上。那里还残存着战争的遗骸,一个巨大的冰山所留下的细小的冰碛。围绕着他们的是神圣的森林。
她把脚伸到薄薄的裙摆下面,手臂搭在大腿上。一切都那么安静。她听到那个熟悉的沉闷的搅动声,来自埋在喷泉中柱下的水管。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再接着,刷啦一声,水瞬间在她周遭喷涌而出。
汉娜给英国病人念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两人同《吉姆》28里的老流浪汉、《帕尔马修道院》29里的法布利斯一起四处游走,沉醉在一片兵戈铁马之中——不是奔赴战场,便是逃离战争。卧室一角堆着的那些书都是已经念过的,其中的风景已经被他们抛到了身后。
很多书一打开,作者都会开宗明义。一支桨悄无声息地带你划进书海深处。
我的这部著作是从谢尔维乌斯·伽尔巴第二次出任执政官的时候开始的……提贝里乌斯、卡里古拉、克劳狄乌斯和尼禄的历史都是人们在他们炙手可热时怀着惶恐心情胡编乱造出来的,而在他们死后撰述的作品,又受到余怒未消的愤恨情绪的影响。
塔西佗30就是这样开始他的《编年史》的。
但是小说的开场往往充满了犹豫和混沌。读者们永远不可能完全掌握平衡。一扇门一把锁一个大坝打开了,他们冲了进来,一只手握着一条锦鳚,另一只手拿着一顶帽子。
每打开一本书,她便穿过一道道高起的门廊,走进一个大院子里。帕尔马,巴黎,还有印度的地毯缓缓铺展。
他跨坐在“火龙”大炮上,无视市政府的法令,大炮置于砖砌的平台上,在拉合尔31博物馆对面——当地人称之为神奇屋。得“火龙”者,得旁遮普;这个绿铜做的大家伙一直都是旁遮普的征服者们首选的战利品。
“慢点儿念,亲爱的姑娘,念吉卜林就得慢一点儿。仔细留意逗号的位置,这样你就能发现自然停顿的地方。他是个用钢笔和墨水写作的作家。我想,他常常会停下笔,抬头盯着窗外,聆听鸟的叫声,就像大多数独自一人的作家一样。有些人并不知道鸟的名字,但是吉卜林知道。你的眼睛太快了,太北美了。想想他的钢笔的速度。要不然,这个第一段该有多可怕、多烦人啊!”
这是英国病人关于朗读的第一课。他没有再打断她。他睡着了,她也会继续念下去,从不抬头看一眼,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要是他错过了最后半个小时的情节,对他来说只不过有一个房间是黑的,但这个故事也许他早就知道。他熟悉故事里的地图。祁连瓦拉是旁遮普的一个北方城市,旁遮普的东面是贝拿勒斯。(这一切都发生在扫雷兵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前,仿佛他就是从小说中走出来的。吉卜林的书页仿佛一盏神灯在夜晚被擦亮。创造奇迹的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