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6/19页)

战争初期他在开罗做事,受的训练就是编造双重间谍或者幽灵的存在,逐渐赋予他们血肉。他曾经负责一个名叫“奶酪”的虚幻间谍,他花了几个星期构思他的背景,他的性格特征——比如贪婪,比如在对敌方散步谣言时会禁不住酒精的诱惑。跟开罗的一些人一样,他在沙漠里为编造出来的军队工作。他所经历的那段战争时期,他身边的人所获得的一切信息都是谎言。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学鸟叫。

但是身处别墅的他们正在蜕皮。他们谁也无法模仿,除了真实的自己。没有什么自卫可言,除了探寻他人身后真实的故事。

她从藏书室的书架上取下《吉姆》,站在钢琴边上,开始在书最后的空白页上写字。

他说那把枪——“火龙”大炮——还在拉合尔博物馆外面放着。本来有两把枪,用金属杯和金属碗做材料,从城里每一户印度教人家里搜罗来的——作为税收。然后把它们熔化做成枪。十八、十九世纪对锡克人的战争中,这两把枪都派了大用场。另一把枪是在渡齐纳布河的一场战斗中丢失的——

她合上书,登上一把椅子,然后把书插进高得看不见的一格书架上。

她走进画着壁画的卧室,拿着一本新书,读出了书名。

“这会儿不要书,汉娜。”

她看着他。即便是现在,他的眼睛还是很美,她心想。一切都在他灰色的目光中发生,来自黑暗深处的凝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无数的凝视向她袭来,接着又如灯塔的光一般扫向了别处。

“不要书了。就给我希罗多德吧。”

她把那本又厚又旧的书放进他手里。

“我见过《历史》的其他版本,封面上是作者雕像模样的肖像。那是在法国一家博物馆里发现的头像。但是我想象中的希罗多德不是那样的。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在沙漠里游走的闲人,穿行于绿洲之间,与人交换传奇故事,好像那是种子一般,毫不怀疑地一网打尽,拼凑出一个海市蜃楼。‘我的历史,’希罗多德这样说,‘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对主流叙述的补充。’他描述的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种种绝境和僵局——人们如何为了国家而彼此背叛,人们如何陷入爱河……你说你几岁来着?”

“二十。”

“我爱上一个人时比你现在大多了。”

汉娜愣了一下。“她是谁?”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看着她了。

“鸟儿都喜欢枯死的树枝,”卡拉瓦乔说,“停在那里它们能俯瞰一方。想往哪个方向飞都行。”

“如果你是在说我,”汉娜说,“我可不是一只鸟。楼上那一位才是一只真正的鸟。”

基普想把她想象成一只鸟。

“告诉我,爱上一个不如你自己聪明的人,这可能吗?”由于吗啡的作用,卡拉瓦乔正处于好斗的情绪之中,他想找人争论一番。“我的性爱生活,大部分都为这个问题所困扰——我很晚才有性爱经历,这一点我必须向在座的各位澄清。谈话能带来的性快感也是直到结婚之后我才初次体会。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语言有什么色情可言。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说,而不是操。说句子。一堆这个,一堆那个,然后又是一堆这个。语言的麻烦在于你真能把自己说进一个死胡同里去。可是你不可能把自己操进一个死胡同去。”

“这像是个男人说的话。”汉娜喃喃道。

“反正,我没把自己操进死胡同里去过,”卡拉瓦乔还在继续,“也许你有过,基普,在你从山里来到孟买的时候,来英国接受军事训练的时候。有没有人,我真怀疑,曾经把自己操进过死胡同里。你多大了,基普?”

“二十六。”

“比我大。”

“比汉娜大。如果她没你聪明,你能爱上她吗?我是说,她有可能没你聪明。但是对你来说,为了爱上她,你是不是得认为她比你聪明?想想这个问题。她放不下那个英国人,因为他懂的比她多。一跟那个家伙说话,我们的世界就大了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英国人。也许他不是。你看,我觉得爱上他比爱上你容易。为什么?因为我们总想了解事物,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即引诱,语言把我们领进死胡同。我们最想要的就是成长和改变。美妙的新世界。”

“我不这样想。”汉娜说道。

“我也不这样想。我跟你说说我这个年纪的人。最糟糕的事情是别人认为到了这把年纪,你的性格应该已经成熟了。中年的麻烦就在于别人认为你已经完全定型了。看这里。”

说着,卡拉瓦乔举起手对着汉娜和基普。她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两个手臂围住他的脖子。

“别这样,好吗,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