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4/19页)

他参军后知道了命令的程序,越来越复杂的蓝图,就像一个巨大的绳结,或者乐谱。他发现他有三维视觉的本事,凭着他的火眼金睛,他每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或者一页情报,就可以把信息重组,洞悉其中所有的奸诈。他本性很保守,但是他也能想象最可怕的圈套,想象藏在房间里的阴谋——桌子上的一颗李子,一个孩子走过去吃下有毒的核,一个人走进一间漆黑的房间,上床躺到妻子身边前,把一盏煤油灯从灯座上碰了下来。任何房间都可能遍布这样的精心设计。他的火眼金睛能看到埋在地下的导火线,一个看不见的线结是怎样缠绕而成的。推理小说他总是看不下去,因为太容易找到凶手了。跟那些自学成才的人在一起,他才最觉得自在,这些人都带些儿抽象的疯癫,就像他的精神导师萨福克勋爵,就像那个英国病人。

他对于书还没有什么信仰可言。最近这些日子,汉娜看到他坐在英国病人身边,感觉像是《吉姆》的颠倒版。年轻的学生是印度人,而年长睿智的老师则是英国人。但是晚上的时候待在老人身边的是汉娜,是她领着他越过群山,来到圣河边。他们甚至一起读了那本书,汉娜的声音慢慢的,风把烛火吹得很低,有那么一会儿书页上黑漆漆的。

他蹲在闹哄哄的休息室的一角,全神贯注;双手环抱,放在大腿上,瞳孔缩成针尖那么小。一分钟之后——半分钟之后——他觉得他找到了答案,那个巨大的谜团被他解开了……

她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些在朗读和倾听中度过的漫漫长夜,是他们在为迎接这个年轻的士兵做准备,这个成为他们中一员的长大成人的男孩。但是故事中的男孩是汉娜自己。要说基普,他就是军官克莱顿。

一本书,一张纠结的地图,一块火线板,一座住着四个人、烛光微暗的废弃别墅,时不时会有闪电划过,时不时也可能会有爆炸的火光闪过。没有电,大大小小的山,佛罗伦萨,全都沉浸在黑暗中。烛光照不了五十码之外。从远处看,这里没有什么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这个傍晚,英国病人房间里一次短暂的舞会,他们庆祝了各自简单的冒险——汉娜睡了一觉,卡拉瓦乔“找到”了留声机,基普搞定了一个难拆的炸弹,虽然他早把那一刻给忘了。他属于不习惯任何庆祝场面的人,任何胜利的场面。

仅仅五十码之外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属于他们的形迹。当汉娜和卡拉瓦乔的影子滑过墙壁,当基普舒适地坐在窗台上,当英国病人啜着红酒,感觉酒的魂灵渗透他沉睡的身体,迅速消失,当他模仿沙漠狐的口哨,说这会惊动丛林歌鸫,这种只有在英国的埃塞克斯郡才能找到的鸟,因为歌鸫的食物是附近的薰衣草和苦艾草,这些时刻,山谷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声音,或是影子。这个烧焦的男人,他的欲望在大脑里,扫雷兵坐在石头窗台上这样想着。然后他突然一转头,他听到那个声音,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定无疑。他回过头,看着他们,生平第一次他撒了个谎——“没事,不是地雷。声音好像是从安全地带传来的”——他做好了准备,等着火药味传来。

几个小时之后,基普再次坐在窗台上。如果他能穿过英国人的房间,穿过这七码的距离,把手放在她身上,如果可以那样,他就不会疯了。房间里光线那么暗,只有她身边的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今晚她没念书;他想她可能有点儿醉了。

他从地雷爆炸的地方回来,发现卡拉瓦乔睡在藏书室的沙发上,怀里抱着那只狗。门开着,他站在门边,大狗盯着他,只是略微欠了欠身,表示它醒着,它还在守着门。它低沉的吼声盖过了卡拉瓦乔的鼾声。

他脱下靴子,把鞋带系在一起,跨在肩上,然后走上楼。下雨了,他需要一块油布盖在帐篷上。在大厅里,他看到英国病人的房间里还有光亮。

她坐在椅子里,一只胳膊放在桌子上,胳膊上洒着半截蜡烛的光,她的头向后仰着。他把靴子放到地上,轻轻地走进房间,三个小时前这里开过一个舞会。他能闻到空气里酒精的味道。他进来的时候,她把手放在嘴唇上,然后指指病人。他不会听到基普无声的脚步。扫雷兵又把自己欠进窗台里。如果他能穿过房间,把手放在她身上,他就不会疯了。但是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段变化莫测、错综复杂的旅程。这个世界很大。英国人一听见声音就会醒过来,他睡觉的时候总是将助听器开到最响,好让他确定自己的安全。女孩的眼睛四下扫了一遍,然后她的脸对着窗台上的基普,视线就此停住。

他找到了炸死人的位置,看到现场的残迹,他们埋了他的副手,哈代。之后他一直想着这个女孩,想着这天下午的事,他突然感到很害怕,她这样掺和进来让他觉得很生气。她那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她瞪着眼睛。她同他最后的交流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他靠向前,把他一边的脸在肩膀的绶带上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