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3/19页)

“他拆了一个大炸弹,很难的一个炸弹。让他跟你说。”

扫雷兵耸耸肩,倒不是谦虚,而是好像他觉得太复杂了,没法解释。黑夜很快降临了,夜色先是充满峡谷,然后漫过群山,他们又只剩下灯笼了。

三个人挤挤攘攘地沿着走廊往英国病人的卧室走去。卡拉瓦乔拿着留声机,一只手抓着留声机的手柄和唱针。

“好了,在你开始你的历史课之前,”他对床上那个静止的人影说,“我要给你放一曲《我的罗曼司》。”

“劳伦兹·哈特先生写于一九三五年,我想。”英国病人喃喃道。基普坐在窗台上,汉娜说她想跟扫雷兵跳舞。

“先等我把你教会了再说,亲爱的虫虫。”

她很不自在地看了卡拉瓦乔一眼,那是她父亲对她的昵称。他把她拉进自己的怀中,灰白的头发,又叫了一声“亲爱的虫虫”,然后开始了他的舞蹈课。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但是没有熨过的裙子。每次他们转圈的时候,她都看到扫雷兵在哼歌,他知道歌词。如果屋里有电,他们就可以听收音机,可以听到关于战争的新闻。他们只有那台晶体半导体,那是基普的,但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半导体留在自己的帐篷里了。英国病人正在讨论劳伦兹·哈特的不幸命运。他给《曼哈顿》这首歌写的歌词中有些最好的句子被改过了,他说,并开始念起来。

我们去布赖顿游泳;

当我们跳进水里

会把鱼儿吓坏。

你的泳衣太薄

贝壳也会笑

开怀大笑。

“精彩的歌词,而且很色情,但是有人怀疑,是理查德·罗杰斯36想要更庄重点的。”

“你得猜我下一步往哪里去,知道吧。”

“那为什么不是你猜我往哪里去呢?”

“等你知道该往哪里去了,我会猜的。目前只有我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打赌基普也知道。”

“他也许知道,但他是不会跳的。”

“我想要点儿红酒。”英国病人说。扫雷兵拿起一只水杯,手一晃,把里面的水倒到窗外,然后给英国病人倒了一杯红酒。

“这是我一年来的第一杯酒。”

外面传来一声闷响,扫雷兵飞快地转身,朝窗外望去,黑漆漆的一片。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有可能是地雷。他转过身,对大家说:“没事,不是地雷。声音好像是从安全地带传来的。”

“把唱片翻个身,基普。我给你介绍《这样有多久》,作者是——”这是卡拉瓦乔为英国病人做的开场白,后者被难住了,摇摇头,笑了,嘴里还含着红酒。

“这酒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没有什么能要你的命,我的朋友。你就是一堆碳。”“卡拉瓦乔!”

“乔治·格什温和艾拉·格什温的歌。快听。”

卡拉瓦乔和汉娜随着萨克斯管的悲伤曲调翩翩起舞。他是对的。音乐那样轻,那样拖沓,她能感觉到作曲家流连于前奏,迟迟不愿进入歌曲,只想停留在开场部分,在故事尚未开始的时候,仿佛前奏中有一位令他倾心迷恋的少女。英国病人喃喃地说,这类歌曲的前奏叫做“副歌”。

她的脸颊靠在卡拉瓦乔肩膀的肌肉上。她能感觉到那两只可怕的爪子贴着她背上干净的裙子,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床和墙壁之间,床和门之间,床和窗台之间,基普就坐在窗台上。转身的时候她不时会看到他的脸。他的膝盖弓着,手臂搭在膝盖上。有时他看着窗外的夜色。

“你们有谁知道那种叫做‘博斯普鲁斯拥抱’的舞蹈吗?”英国人问道。

“没有这种玩意。”

基普看着巨大的人影滑过天花板,滑过画着壁画的墙。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英国病人身边,给他的空杯子满上酒,然后用酒瓶碰碰他的杯沿,算是祝酒。西风吹进房间。他突然一转身,带着怒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隐隐飘在空气中,然后他溜出房间,做了个我累了的手势,丢下还在卡拉瓦乔怀里的汉娜。

他沿着黑暗中的大厅向前跑,没有灯。他抄起背包,出了房子,飞奔下三十六级教堂石阶,来到大路上,只是奔跑着,将疲惫的想法从身体里赶走。

他到底是扫雷兵,还是平民?路边墙角传来花草的芬芳,他的肋部起了撕痛的感觉。是意外还是错误的决定?扫雷兵大都自顾自。就性格而言,他们这群人都很怪,多少有点儿像干珠宝玉石那一行的人,他们体内有一种坚韧,一种绝不含糊的劲儿,他们下起决心来甚至连同行都会害怕。这种特质基普在宝石切割工的身上感觉到过,但是在他自己身上倒从来没有发现,虽然他知道别人都能看见。扫雷兵互相从来都不亲近。他们说话只是为了传递信息,有什么新的装置,敌人的种种习惯。他们驻扎在镇上的行政楼里,等他走进大楼,他可能会一眼扫到三张脸,然后知道第四个已经不在了。也可能四个人都在,但是某处的田野里躺着一个老人或者女孩儿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