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5/19页)
他穿过小镇走回来,雨落在小镇广场的树上,树梢被截去了,战争一打响就没有人再来修整这些树。他经过一个奇怪的雕像,两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在握手。这会儿他在这里,烛光摇曳,她的脸忽明忽暗,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是智慧、悲伤,还是好奇。
如果她在读书,或者她弯着腰在为那个英国人忙活,他可能就会跟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但是眼前的汉娜是一个年轻而又孤单的人。今晚,盯着地雷爆炸后的现场,他开始为她害怕,下午他拆弹时她竟然一直在场。他得把这个画面抹去,不然以后每次拿起一根导火线,她都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她将进入他的身体。工作的时候,充满他身体的应该是清晰的思维和音乐,人的世界不再存在。而此刻她在他的体内,也可能骑在他的肩头,就像有一次他看见的一只活山羊,被一个军官扛在肩头,扛出一个他们正要放水淹没的隧道。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他需要汉娜的肩膀,他想把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她在阳光下睡觉时那样,他躺在那里,好像有人透过步枪的瞄准器盯着他似的,浑身不自在。躺在那个想象中的画家笔下的风景里。他不是想要安慰,但是他想用安慰包围那个女孩,带着她离开这个房间。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软弱,面对她,他尚未找到自己的软弱之处。他们俩都不愿意让对方看到自己软弱的可能性。汉娜静静地坐着。她看着他,烛光摇曳,她的脸忽明忽暗。他不知道,对她而言,他只是个侧影,他瘦小的身躯,他的皮肤,都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之前,她看到他离开窗台,她很愤怒。他想保护他们,不受地雷的惊吓,就好像他们是孩子一样。她把卡拉瓦乔搂得更紧了些。这是对她的侮辱。卡拉瓦乔去睡觉了,而她却因为傍晚的兴奋没法继续读书,她先是翻了一遍自己的药箱,然后英国病人伸出他瘦削的手指在空中挥了一下,她弯下腰去,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吹灭了其余的蜡烛,只在床边的桌上点了一根,然后坐在那里。英国人喝醉了,发了一通疯言疯语:“有时候我是一匹马,有时候是一条灰狗。一头猪,一只没有头的熊,有时候是一堆火。”然后她的面前只剩下他安静的身体。她能听到烛油落进金属盘里的声音。扫雷兵穿过镇子,去了山上发生爆炸的某个地方,他毫无必要的沉默仍然让她气恼。
她没法读书。她坐在房间里,身边是她那个永远在死去的男人,她的后腰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跟卡拉瓦乔跳舞的时候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
现在,如果他朝她走过来,她会盯着他,直到他退下,她会用同样的沉默来对付他。让他去猜吧,下一步该怎么样。她不是没有被当兵的追求过。
但是他是这样做的。他走到房间的中间,手伸在打开的背包里,只露出手腕,背包还挂在他的肩上。他的脚步悄无声息。他在床边停了下来,转过身。等着英国病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用剪刀把他助听器的电线剪断了,然后把剪刀扔进背包。他转身,对着她咧嘴一笑。
“我早上会帮他再把线接上。”
他把左手放在她的肩头。
“大卫·卡拉瓦乔——对你来说,真是个荒诞的名字……”
“至少我有一个名字。”
“是的。”
卡拉瓦乔坐在汉娜的椅子上。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房间,空气里游弋的尘埃清晰可见。英国人的脸黑而长,配上瘦削的鼻子,就像一只裹在被单里的静止不动的老鹰。老鹰的棺材,卡拉瓦乔心里想。
英国人转身面向他。
“卡拉瓦乔37画过一幅画,在他创作晚期。《手提歌利亚首级的大卫》。在这幅画里,年轻的武士伸长手臂,手里提着歌利亚的头,一张狰狞而苍老的脸。但是这不是画面真正的悲哀之处。一般认为大卫的脸是年轻时的卡拉瓦乔,而歌利亚的脸则是年长一些的卡拉瓦乔,也就是他画这幅画时的样子。青春伸长的手对岁月做出审判。对自我之必死性的审判。我觉得当我看到基普站在我床脚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大卫。”
卡拉瓦乔静静地坐着,他的思绪随着飘荡的尘埃不知去了何处。战争让他失去了平衡,在吗啡的帮助下他尚能感觉到肢体虚幻的存在,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接纳他的世界。他是一个始终没能习惯家庭生活的中年男人。这辈子他一直在躲避天长地久的感情。直到战争爆发,作为情人的他总是比作为丈夫的他更称职。他习惯了无声地走开,正如情人远离混乱,小偷远离早已光顾过的屋子。
他看着床上的男人。他需要知道这个来自沙漠的男人到底是谁,为汉娜揭开他的面纱。或者为他设计一个身份,正如那层遮盖着烧焦者皮肉的鞣酸。